另一边,王子旭的性子却像是淬了火。
他胳膊上的夹板拆了后,那道骨裂的伤养了些时日才好,可自那日后,他再没像从前那样扒着车窗看风景,也没闹着要糖吃。整日就黏在徐铮身边——那位雪夜里救了他们的中年高手,徐铮。
徐铮在同知府住了下来,白日里要么在后院练剑,要么坐在廊下擦剑。王子旭就搬个小凳坐在旁边,看他挥剑时带起的风,看他用细布擦剑鞘上的灰,一看就是半天。
那日徐铮练完剑,收势时剑穗扫过地面,带起片落叶。王子旭忽然站起来,仰着小脸望他,大大的眼里没有同龄孩子的怯懦,只有一股子执拗,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徐叔父,你教我打坏人好不好?”
徐铮擦剑的手顿了顿,看他。
“我要学本事。”王子旭的声音还带着童音,却异常坚定,“学好了,就能保护爹娘,保护弟妹了。”他想起那日自己被压在车下,眼睁睁看着妹妹被王忠护着,却连伸手拉一把都做不到,眼里就泛起红,却硬是没掉泪,“再也不能让坏人欺负我们。”
徐铮看着这孩子眼里的狠劲——那不是孩童的顽劣,是被逼出来的坚韧。他又想起雪夜里,这孩子胳膊断了,疼得额头冒汗,却死死咬着唇没哭,只伸手去够缩在一旁的王子月,想把妹妹拉到自己身边。
他沉默片刻,把擦好的剑归鞘,点了头:“好。但学武苦,需持之以恒,坚持不懈,你能坚持住?”
王子旭立刻挺直小身子,用力点头:“我能!”
往后的日子,后院常能看见王子旭的身影。徐铮教他扎马步,他就咬着牙站在太阳底下,腿抖得像筛糠,也不肯说“累”;教他练拳,拳头打在木桩上,疼得指尖发麻,他就往手上吐口唾沫,接着打;徐铮偶尔教他认剑谱,他不认得的字,就趴在桌上,让父亲教他写剑谱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冬去春来,建州同知府的院子里冒出了新绿。墙角的迎春花抽了芽,廊下的梧桐树也缀了层嫩黄,风里终于有了暖意。
那个在风雪里奄奄一息的小儿子养了一年,终于脱离了险境,不用再整日待在暖箱里,只是仍弱得像株刚冒头的豆芽菜,小脸尖尖的,身子轻飘飘的,王氏总把他抱在怀里,怕风一吹就倒。
可这孩子眼神极好。王氏抱着他坐在廊下,他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窗台上那盆刚开的山茶看,能看半个时辰不动弹;王砚在书房写字,他就窝在旁边,看毛笔在纸上走,小脑袋跟着歪来歪去,有时还会伸出小手,想去够笔杆。
王氏常笑着说:“这孩子,怕不是个痴的,就爱盯着东西看。”话虽如此,眼里的疼惜却藏不住——这三个孩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又过了一个月,崔谷主要回神医谷了。神医谷远在三不管地带的雁荡山,他出来游历许久,他也该回去看看了。徐铮也说,王子旭想学真本事,得离开建州,跟着他走南闯北,见世面,练筋骨。
离别的那日,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王氏倚在门前的柱上,看着王子月和王子旭背上小小的行囊——王子月的行囊里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枚刻着草药的木牌;王子旭的行囊里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徐铮师父给他备的短剑和几本拳谱。两个将将六岁的孩子站在台阶下,小小的身影在风里晃了晃。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口堵得喘不上气,扶着柱子的手攥得发白,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想再说句“路上当心”,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王砚站在她身侧,背过身去,望着院角的药圃。肩膀抖得厉害,他知道儿女都在看他,却不敢回头——怕她们看见自己掉泪。泪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
“爹!娘!我们会回来的!”王子旭扯着嗓子喊,声音带着孩童的脆嫩,却又透着股强撑的坚定。风从院外刮进来,把他的声音卷得七零八落,散在空气里。
王子月牵着师祖的衣襟,一步三回头。她望着妇人发白的脸,望着男子颤抖的背影,望着被妇人抱在怀里、正睁着眼望她的王子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现在必须要离开熟悉‘她’的人,去找她的归途,她不能坐以待毙;即使回不去,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乱世里,女子不易,一个伤寒都能要命的时代,她也要找个出路,让自己能活下去,甚至活的更好,她要紧紧抓住身边的每一个机会。崔谷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她定了定神,吸了吸鼻子,终是转过身,跟着崔谷主的身影,一步步走出了院门。
徐铮走在最后,路过王砚身边时,停了停,低声道:“放心,我会护好他。”
王砚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一行人渐渐远去,王子旭的身影时不时回头望,王子月的青布裙角在风里飘。谁也没注意,王氏怀里的王子墨忽然动了动。
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那两个渐渐变小的身影,小胳膊从襁褓里伸出来,在空中抓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指尖划过风,什么也没抓住,他却没哭,只是又睁着眼,望了很久很久。
风穿过院子,吹得廊下的风铃“叮铃”作响,像在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