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王子月”后颈的伤渐渐好了。皮肉擦伤,结的痂掉了后,只留下道浅粉的痕,藏在发里,不细看几乎瞧不见。可她的话,却像是被那日的风雪冻住了,怎么也挤不出来。
她整日睁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王氏做针线时,她就趴在旁边看,线穿过布时“沙沙”响;王氏抱王子墨时,她就趴在暖箱边,看小人儿皱着眉打哈欠,看奶娘用软布擦他的小脸。就连她平时吃饭,都只是小口小口地嚼,饭菜的香味飘在鼻前,她也没什么表情,从不出声。
王氏急得夜夜抹泪。夜里抱着王子月睡,总忍不住摸她的头,小声问:“月月是害怕吗?还是哪里不舒服?跟娘说句话好不好?哪怕叫声娘呢?”“王子月”只是眨眨眼,把脸埋进她怀里,不敢动,也不敢回应。虽说确实伤到了头,受到了惊吓,可更要命的是——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大的异界灵魂;她能不惶恐吗?虽说在现代她是大学老师,可她悲催的发现,在这方世界,字是竖着从右到左排版的,还是她看不懂的繁体字,连蒙带猜认得的不多;繁琐的衣服不会穿,靠太阳看不懂个时辰,这里的人注重规矩礼仪,她怕一开口,露出的不是“王子月”的声音,更怕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砚也急,请来崔谷主。就是那日救了他们的青袍老者,据说是神医谷谷主。老谷主坐在榻边,给王子月把了脉,指尖搭在她腕上许久,又看了看她的眼,最后只叹口气,对王砚和王氏说:“孩子是惊着了,那日的事吓破了胆,心结堵在喉咙里,不是病,是坎。得她自己慢慢解,急不来。”
王氏听了,眼圈又红了,攥着崔谷主的衣袖不肯放:“那要等多久?她总不能一直不说话啊……”
崔谷主拍了拍她的手,望向榻上的王子月。“王子月”正低着头,手指抠着榻边的木纹,小小的身子绷得紧。老谷主看了她片刻,轻声道:“或许,得让她找个能安心的物件,或是事。心松了,话自然就出来了。”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纸“哗啦”响。“王子月”抠着木纹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那里有株梧桐树,枝桠光秃秃的,却已冒出点点绿芽,像藏着点不肯认输的春。她望着那点绿,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莫名的盼头,说不清是盼什么,只觉得那绿,比屋里的暖更让她敢多看两眼。
这般过了近一月,那日午后难得放晴,雪化了些,院角的药圃里晒着些半干的药草。崔谷主提着竹篮在圃边翻晒,青布袍沾了点湿泥,正弯腰把一株枯卷的草摊平。
“王子月”不知怎的,竟悄悄出了门,踩着鞋子走在微凉的青砖上,一步步挪到药圃边。
那是株半枯的草,茎上带着细密的白绒毛,叶片呈长卵形,虽干了,却还能看出边缘的细齿。
“这是防风。”崔谷主没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声音轻缓得像风拂过草叶,“性温,能治风寒,还能止痉。”
“王子月”的目光落在防风上,指尖轻轻颤了颤,试探着伸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细毛——不扎,温温的,像母亲从前抚她头发的手。
从那天起,王子月就成了崔谷主的小尾巴。
老谷主在药圃翻土,她就蹲在旁边,用小铲子帮着扒开碎石雪块;老谷主晒药,她就搬个小凳守在竹匾旁,见有风吹来,赶紧用小石子压住匾角;老谷主在屋里碾药,她就趴在桌边,睁着眼看药杵在石臼里转,看褐色的药末簌簌落在臼底。
建州的春寒还重,她蹲在雪化后的药圃里分拣药材,指尖冻得通红,像挂了串小樱桃,却一声不吭,只把冻僵的手往袖子里塞塞,接着分拣;她认得的字不多,却总捧着崔谷主的旧医书看,书页边角被她翻得发毛,遇到不认得的字,就指着字抬头望崔谷主,小眉头皱了又舒,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
崔谷主看在眼里,有时会捡块炭在地上写字教她,写“当归”,说“这是补血的,女人常用”;写“甘草”,说“这是和事佬,配什么药都能调和”。王子月就趴在地上,用手指跟着画,画得一板一眼,却过目不忘。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崔谷主在石缝里寻一株越冬的草药,刚拨开石块,就见王子月蹲在旁边,指着石缝里那株紫褐色的细茎草,嘴唇动了动。
崔谷主停下动作,看着她。
只见她睫毛颤了颤,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轻得像蚊蚋,却清晰可辨:“细辛……温经。”
话音刚落,传来“啪嗒”一声响——是王氏端着药碗出来,听见这话,碗直接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地。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着,哭得不能自已:“我的月月……能说话了……我的女儿能说话了……”
王砚从书房冲出来,站在廊下,望着药圃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眶红得厉害,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也落了泪。
半年后,崔谷主从怀里掏出枚木牌。那木牌是用老黄杨木刻的,巴掌大,一面刻着株药草,叶脉纹路都清清楚楚,另一面刻着个“月”字——王子月。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神医谷的徒孙了。”崔谷主把木牌递过去,眼里带着笑,“跟着我,好好学本事。”
“王子月”接过木牌,指尖冰凉,木牌被老谷主揣得暖烘烘的,传到她手里,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她攥紧木牌,“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抬起头时,眼里含着泪,却笑得亮堂:“师祖。”
这声“师祖”,脆生生的,像初春刚融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