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十九年的上元节余温尚在,街巷间残留的灯彩碎影还未被春风吹尽,建州城外的官道上,却已驶来了一队素朴的马车。三辆青木车厢前后衔着,一队护卫紧随左右。车轮碾过融雪后的土路,轧出浅辙,唯有车辕上暗雕的云纹,隐约透着几分不寻常。领头那辆马车的竹帘被朔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端坐的少年郎——一身墨绿杭绸长袍,领口袖缘用银线绣了细巧的云纹,熨帖得不见半分褶皱。腰间悬着支乌木墨笛,笛身上嵌着粒莹润的暖玉,随车身轻晃,偶有微光。
他微微侧首,看向窗外掠过的枯树,侧脸线条清俊得像幅淡墨画:鼻梁高挺如琢玉,唇色偏红,唯有眼尾微微上挑时,眉间那颗米粒大的朱砂痣,在素净眉眼间添了抹说不出的风流。在神医谷她是崔子月,归家她是王子卿,此刻,她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墨玉郎君”。
“公子,前头那灰瓦连绵处,就是建州城了。”车外传来随从右一低稳的声音。右一是左师父的旧部,跟着她多年,最是知趣,从不多问私事。
指尖在绣着的药囊上轻轻一顿,王子卿的睫毛颤了颤。九年了。她望着远处那道青灰色的城墙,城门楼子上“建州”二字被风雨蚀得有些模糊,却像烙铁般烫在她心上——那是从她来到这方世界起就刻在心底的城门,终于要再一次踏进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同知府衙门前的石狮旁,她才深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的涩意。
车帘刚被右一掀开,就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瘦弱少年从门内迎了出来。他约莫七八岁年纪,身子骨瞧着比同龄孩子轻瘦些,却站得笔直。眉眼间依稀有王氏的温婉,眼尾微弯,瞳仁像浸在水里的墨玉,清灵得很。是王子墨,王子卿心头一软。
那少年看见马车停下,先是歪着头打量,清灵的眼睛里闪过几分疑惑——这少年郎看着面生,可那眉眼间的弧度,怎么有些像……不等他想明白,当王子卿抬眼望过来,眉间那颗红痣落入他眼底时,他猛地睁大眼睛,随即被狂喜填满。
“是……是姐姐?”他声音温软,带着孩童特有的脆嫩,却因激动微微发颤,小跑着过来,衣角在风里轻轻飘,“姐姐回来了?”
正是王子墨。这些年靠着崔谷主特制的“养元丸”调理,他虽仍比寻常孩子瘦弱,却已能自在行走,不必再日日卧榻。只是性子随了王氏,格外静,最大的爱好便是搬张小几坐在院里,对着花草描摹,一画就是大半天。
“星星。”王子卿低唤一声,匆忙下车,就见大门口匆匆走来两人。王氏扶着门框,鬓边簪着支玉簪,青色褙子上绣着她最爱的兰草,只是眼角的细纹比八年前深了些。她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年”时,脚步猛地一顿,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白——那微微扬眉的模样,站着时脊背挺直的姿态,分明是她记忆里女儿的影子,可一身男装,又让她不敢认,只盯着那眉间的红痣,嘴唇颤着。
王砚跟在后面,鬓角的白发比九年前又多了些,像是落了层霜。他站在王氏身侧,喉结动了动,没敢先开口。
“娘……”一声轻唤,带着七分试探,三分哽咽,像根细针,瞬间扎破了王氏所有的克制。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扑上前一把抱住女儿,八年的思念、担忧、日夜的牵挂,全化作滚烫的泪水,打湿了王子卿肩头的墨绿衣料。
“我的女儿……我的月月……”王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在女儿背上反复摩挲,从肩头摸到腰侧,又轻轻按了按她的胳膊,像是要确认这温热的身子不是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砚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眼圈渐渐红了。他别过头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声音也哑了:“瘦了,也高了。”
进了内院,王氏拉着王子卿不肯放,直催着丫鬟取来她新做的衣裳。褪去男装,换上一身粉白襦裙——外罩的月白纱袍还是王氏亲手绣的,领口绣着串小小的莲子,竟还合身。卸下墨笛,露出乌发间的花簪,王子卿站在镜前,镜里的少女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只是那双眼睛,没了八年前的娇憨懵懂,多了几分沉静,偶尔抬眼时,眼底还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快坐,娘给你煮了姜枣茶。”王氏拉她坐在暖榻上,亲手端来一盅枣茶,勺子轻轻搅动着,问起神医谷的日常,“你师祖他老人家……还好吗?还记得他当年总爱喝咱们建州的雨前茶。”
“师祖身子硬朗着呢,”王子卿笑了笑,眼尾弯起时,那点红痣更显生动,“只是常念叨建州的老山参,说神医谷的参再肥,也不如咱们这儿的带着土气香。”她说起这些年的经历,话里多是春日在谷中辨识草药,夏日跟着师祖去边关军营行医,秋日采野菊晒药枕的事,语气轻快,仿佛那些是寻常景致。
可她没说,那年在边关遇着战事,她三天三夜没合眼,手背被药汁烫出泡;没说跟着隐士剑客学剑时,寒冬腊月在雪地里扎马步,膝盖冻得没了知觉。
她不说,王砚夫妇也能猜到。一个小女娃,跟着师祖在外漂泊八年,哪有容易的。王氏听着她轻描淡写说“寒冬腊月在药圃里辨草药,手指冻僵了就放嘴里含含”,眼泪就没断过,用帕子擦着眼角,又怕女儿看见伤心,强扯出笑:“回来就好了,往后娘日日给你做红糖姜茶,再不让你冻着。”
倒是王子墨,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几旁研墨。他研得极认真,拇指按着墨锭,顺时针慢慢磨,墨汁在砚台里晕开,黑得发亮。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姐姐,眼里满是好奇与亲近——姐姐比画里好看,说话时声音轻轻的,不像院里的丫鬟姐姐们总咋咋呼呼。
“弟弟这些年身子好多了。”王子卿注意到他研墨的手,虽纤细,却稳得很,连墨锭都没晃一下,不由笑道,“看这手法,丹青定是精进不少。”
王子墨被夸得脸颊微红,像染上了层淡霞。他从案上取过一卷素绢画轴,小心翼翼递过来:“姐姐看。”画上是院角的一株腊梅,枝干用焦墨勾勒,苍劲有力,花瓣却用淡墨晕染,边缘透着点粉白,竟像是沾着晨露,灵动得很。最难得的是枝干旁的题字,是小小的“子墨”二字,笔锋虽嫩,却已有了几分风骨。
“好,画得真好。”王子卿真心赞叹,指尖轻轻拂过绢面,“难怪师祖总说星星是块好料子,心细,手也稳。”
夜里,王氏陪着女儿睡在西厢房的旧榻上。帐子是藕荷色绣兰草纹,枕头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王氏摸着她胳膊上隐约的疤痕——那是去年在山谷采药时被毒蛇咬的,虽救回来了,却留了浅印,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枕巾,声音低得像叹息:“月月,以后不走了,好不好?家里有你爹,有星星,往后娘护着你。”
王子卿没说话,只是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她的颈窝。王氏的怀抱还是暖的,带着她记了八年的桂花油香。听着母亲渐渐均匀的呼吸声,她却没什么睡意。悄悄起身,披了件外衣走到院里。
月光洒在青石板上,白得像极了九年前的那个雪夜,她摸着腰间的湛卢剑,凉滑温润。
手腕轻转,“锵”一声轻响,剑身在月色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光,映得她眼底亮得惊人。八年寒暑,她跟着师祖学了一身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更得了那位隐士剑客真传,“墨玉郎君”一手银针救人,一柄长剑护己,江湖上已小有耳闻,却没人知道这“郎君”原是女儿身。
“姐姐。”身后传来轻唤,是王子墨。他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怀里抱着件厚披风,小脸上还带着困意,眼睛却明亮:“夜里凉,姐姐披上。”
王子卿收剑回鞘,接过披风披上,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不由捏了捏:“怎么还没睡?”
“在画姐姐练剑。”王子墨指了指东厢房亮着的灯,那里是他的小书房,“方才看见姐姐在院里,就想画下来。等哥哥回来,也画一幅他的——娘说哥哥现在马术了得,定是威风。”
王子卿心头一暖,揉了揉他的头,软发在掌心轻蹭。是啊,哥哥王子旭也该回来了。当年他跟着徐师父去学艺,说要练出真本事才回来护家,如今也有八年了。那个总爱把“我是哥哥”挂在嘴边的小男孩,如今该长成挺拔的少年了吧?
她望着京城的方向,那里藏着当年被迫离开家族的缘由,藏着父亲这些年的隐忍。月光落在她脸上,眉间的红痣在清辉里浅浅发亮,眼神清亮又坚定。
她望着京城的方向,眼神清亮。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这一次,她回来了,带着一身医术,一柄利剑,要护着这家人,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