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的下午,照例是大扫除。班主任雷老师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深知快速打破集体陌生感的最佳方式就是一起劳动。他效率极高地念完分组名单,声音洪亮得能盖过窗外的蝉鸣。
“陈默,林夕,你俩负责擦这排窗户和窗台。抹布和水盆在讲台下面。”
被点到名字时,陈默正低头研究地板上的一块陈旧墨渍。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倒是旁边的林夕,清脆地应了一声“好的,老师!”,已经利落地站起身,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活泼的弧线。
陈默跟着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他还没从上午那短暂指尖触碰的余波里完全回过神来,整个中午都有些心不在焉,食堂嘈杂的人声和餐盘碰撞声让他只想快点逃离。此刻,又要和她单独搭档劳动……他感觉手心又开始微微冒汗。
讲台下的水盆是红色的塑料盆,边缘有些磕碰的白痕,一看就经历了无数届学生的洗礼。陈默端起它,感觉像是端着一个沉重的使命。林夕已经拿了两块抹布,一块蓝色,一块粉色,都是微微发硬但洗得还算干净的那种。
“去水房?”她问,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问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陈默点点头,端着盆走在前面。水房在走廊尽头,一路上碰到不少同样端着盆、提着扫帚的同学,嬉笑打闹着,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水汽混合的味道,这是每学期初大扫除特有的“气息”,瞬间就能把人拉回学生时代的集体记忆里。
水房里人不少,几个男生正拿着灌满水的水枪互相偷袭,惹来一阵笑骂和尖叫声。水花溅到瓷砖墙上,留下深色的水痕。陈默小心地避开“战区”,默默接水。林夕站在他身后半步等着,目光也被那场短暂的水枪大战吸引,嘴角噙着笑。
接满水,红色的水盆变得沉重起来。陈默刚想用力端起来,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已经抓住了盆的另一边。
“一起抬吧,看着挺沉的。”林夕的声音盖过了水房的嘈杂。
“不用,我……”陈默下意识地想拒绝,男生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在作祟。
“没事儿,分工合作嘛,效率高。”她不由分说,已经用了力。陈默只好妥协,两人一左一右抬着水盆往回走。水波在盆里晃荡,映着天花板上的灯管光影,也映出两人微微紧绷的、专注于不让水洒出来的表情。一路无话,只有水波荡漾的轻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运动员进行曲》——那是操场军训的新生们的背景音。
回到座位旁,放下水盆。林夕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一块极简风格的黑色电子表。她拿起那块蓝色的抹布浸入水中,搓揉,拧干,动作干脆利落。
“我擦里面吧,你擦外面?或者反过来?”她分配任务,语气征询,却自带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条理性。
“我……擦外面吧。”陈默选择了窗外。至少,窗外空间大,不必和她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呼吸相闻。
“行。”她爽快答应,已经开始擦拭窗框内部的积灰。
九月的下午,阳光依旧热辣。陈默拿着那块粉色的抹布,绕到教室外的走廊。窗户是向外推开的铝合金窗,窗台不宽,积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和几片枯黄的樟树叶。他学着林夕的样子,将抹布浸湿、拧干,开始擦拭窗玻璃。
隔着透明的玻璃,是正在内部忙碌的林夕。她擦得很认真,微微踮起脚去够最上方的窗框,身体拉出一个修长而努力的线条。额前的碎发又垂了下来,她有些不耐烦地用小臂蹭开。陈默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侧脸,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唇,以及长睫毛上似乎跳跃着的阳光碎金。
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地擦着窗台,仿佛那上面有什么顽固的污渍需要攻克。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教室里的广播突然响了,播放着学校关于“垃圾分类”和“创建绿色校园”的倡议通知,这是近几年随着环保热潮愈发强调的校园政策。广播里学生会干部用字正腔圆但略带青涩的语调念着稿子:“……减少使用一次性用品,做好干湿分类,从我做起,共建美好家园……”
也许是广播声音的干扰,也许是有些心不在焉。林夕在擦拭窗框内侧一个角落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窗台上放着的一瓶还剩小半瓶的矿泉水瓶。
瓶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哎!”林夕轻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几乎是同时,窗外的陈默也看到了险情,几乎是本能地,他隔着窗户伸手想去挡。
两人的动作都晚了一步。
塑料水瓶“啪”地一声倒在窗台上,瓶盖没拧紧,里面的水瞬间倾泻而出,漫过窗台,然后——
大部分洒在了窗台外侧,泼了正弯腰在窗外的陈默一头一脸。小部分溅进了窗内,打湿了林夕的衬衫袖口和摊在桌上的笔记本一角。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冰凉的触感让陈默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水珠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眼角,像一道滑稽的眼泪。他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块滴着水的粉色抹布,模样狼狈不堪。
窗内的林夕也愣住了,看着窗外瞬间变成“落汤鸡”的陈默,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愕和歉意。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应过来,脸“唰”地一下红了,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那块还是干着的抹布,隔着窗户就想去帮陈默擦脸上的水,“我……我没注意!你没事吧?”
她的动作急切,带着真诚的慌乱。隔着玻璃,她的手臂伸不过来,只能无措地在玻璃内侧比划。
陈默被她这连声道歉和隔窗擦水的动作弄得更加窘迫,脸上火辣辣的,幸好有水流打掩护。他慌忙后退一步,避开她的“隔空擦拭”,抬起胳膊用自己湿漉漉的校服袖子抹了一把脸。
“没……没事。”他声音有点闷,带着点鼻音,“冷水,挺…挺凉快的。”
这个试图缓解尴尬的回应干巴巴的。
林夕看着他的样子,最初的慌乱过去,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清脆的风铃,带着歉意,更多的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滑稽的忍俊不禁。
陈默看着她笑,先是有点窘,但看着她笑得眼睛弯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牙尖,那笑容极具感染力,他紧绷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松动了一下,几乎要跟着扬起来。
尴尬的气氛,奇异地被这瓶打翻的水和她的笑声冲淡了不少。
“你快进来擦擦,”林夕止住笑,但眼角还留着笑意,她指了指他湿透的头发和衬衫,“外面我来弄吧!”
陈默这次没再坚持,顶着一头湿发,略显狼狈地快步走回教室后门,想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教室里其他正在打扫的同学也被这小意外吸引,投来好奇和善意的目光。陈默低着头,只想快点穿过教室。
就在他快要走到后门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一个小东西,硬硬的,滑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
那是一块橡皮,半块。薄荷绿色的,被用得边角圆润,上面用细密的针孔扎出了一个小小的、有点抽象的星星图案。
这显然不是他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他们的座位区域。林夕正拿着干抹布,仔细擦拭着被水溅湿的窗台和桌面,包括她那本被打湿一角的笔记本。
陈默蹲下身,捡起了那半块薄荷绿的橡皮。橡皮带着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清新香气。
他捏着橡皮,看向林夕的背影,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过去还给她。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林夕擦干净桌面后,拿起那本边缘被水浸得有些皱的笔记本,翻到扉页,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展平。而那扉页上,除了她的名字和班级,在右下角,她用蓝色的圆珠笔,精心绘制了一个同样的、小小的星星图案。
和陈默手心里,这块薄荷绿橡皮上的星星图案,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