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经过大扫除的插曲,教室里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紧绷,多了些熟稔的流动。阳光西斜,热度稍减,光斑变得柔和绵长。
陈默坐在座位上,那半块薄荷绿的橡皮像一枚微型的烫手山芋,安静地躺在他的铅笔盒旁边。他几次用余光瞥向林夕,她正专注地听着课,手指灵活地转着笔,偶尔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几个关键公式。她那本扉页画着星星的笔记本边缘还微微泛着水渍的皱痕,提醒着不久前的意外。
他犹豫着该如何物归原主。直接递过去?会不会太突兀?趁她不注意放回她桌上?又显得鬼鬼祟祟。
数学老师是个思维敏捷、语速很快的中年男人,正在讲解一道结合了当下热点“大数据分析”背景的应用题。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敲击黑板的“哒哒”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是无数人学生时代最熟悉的背景音律。
“所以,这道题的关键在于理解方差的实际意义,它代表了数据的波动程度,就像我们现在天天看到的疫情数据波动图一样,不能只看平均数……”老师试图用现实案例让枯燥的数学概念变得更接地气。
陈默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橡皮上凹凸的星星图案。
“好了,理论基础讲完了,现在实践一下。”老师话锋一转,敲了敲黑板,“接下来这道题有点难度,我给大家十分钟时间,前后桌四人一组,讨论一下思路。下课前我抽一组同学上来讲。”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桌椅拖动声、轻微的叹息声、以及一些人跃跃欲试的兴奋低语。分组讨论,总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他的前桌是两个看起来就很活跃的男生,早已转过头来,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哥们儿,靠你了啊!”显然刚才听课的时候注意到了陈默清晰工整的笔记。
林夕也自然地转过身,面向陈默的方向,形成了四人小组的格局。她的目光扫过陈默的铅笔盒时,微微停顿了一下,落在了那半块薄荷绿的橡皮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抬头看向陈默,嘴角弯起一个友好的弧度:“好巧,又合作了。”
她的语气坦荡自然,仿佛只是评论天气。陈默却觉得耳根又开始发热,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有些慌乱地一把将那块橡皮抓进手心,塞进了校服裤袋里。动作快得近乎欲盖弥彰。
“呃……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赶紧将视线投向黑板上的题目,仿佛那道题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题目确实不简单,是一道需要灵活运用多个知识点的综合函数题。前排两个男生看了半天,挠了挠头:“这从哪儿下手啊?感觉条件给得有点绕。”
林夕也微微蹙起了眉,拿出草稿纸,尝试着列了几个式子,又划掉。“好像有点思路,但又卡住了。”
小组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笔尖无意义地点着纸面的声音。窗外操场上军训新生的口号声隐约传来,更衬出教室内的凝思氛围。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裤袋里那块橡皮上移开,专注于题目。他的数学一向很好,享受那种通过逻辑推导解开谜题的确定感。他仔细读了两遍题,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几个关键条件。
“这里,”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小组其他三人听清。他拿起笔,在草稿纸的一个角落写下了一个转换后的等式,“它给出的这个条件,其实可以看成是一个隐藏的约束,不是直接用来代入,而是应该先考虑它的定义域对主函数的影响。”
他的笔尖点在纸上,发出清晰的“嗒”声。
另外两个男生凑过来看,脸上还是带着点迷茫。
林夕的目光却跟着他的笔尖移动,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对啊!这样就能排除掉那个无效区间了!然后呢?”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默,那里面是全然的专注和探究,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思路。
被她这样注视着,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一种奇异的信心却随之涌起。那种被人期待、并且自己恰好能够回应的感觉,驱散了他大部分的紧张。
“然后……”他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笔迹流畅而清晰,“在这里引入一个临时的代换变量,把复杂的形式简化,你看,这样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二次函数最值问题 within 一个新的定义域……”
他的讲解条理清晰,声音虽然不高,却十分稳定。两个男生听着听着,发出“哦——”“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声。
林夕没有出声,但她紧蹙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眼神跟着陈默的笔尖快速移动,不时赞同地轻轻点头。当陈默完成最后一步推导,得出最终答案时,她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了句:“真厉害。”
这句由衷的赞叹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陈默的心尖。他感到脸有些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也……也没什么。”
“太好了!这下稳了!”前桌的男生兴奋地一拍桌子,“待会儿要是抽到我们,就派你上去讲!”
这个问题解决了,小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大家开始闲聊几句,抱怨一下题目的变态,或者讨论一下晚上吃什么。这种课后小组讨论短暂形成的“革命友谊”,总是充满了一种即时且轻松的 camaraderie(伙伴情谊)。
林夕笑着附和了几句,然后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回,拿出手机:“对了,我们拉个小组群吧?以后讨论作业也方便。我扫你们?”她熟练地点开微信二维码界面。这是当下学生中最寻常不过的社交操作。
两个男生立刻积极响应,纷纷掏出手机。
陈默顿了一下。他的社交软件几乎沉寂如山。他慢了一拍才拿出手机,点开扫描框。摄像头对准林夕的手机屏幕,“嘀”的一声轻响。
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蹲在窗台上看夕阳的卡通小猫,微信名很简单,就叫“夕”。
就在陈默点击“添加到通讯录”的瞬间,他的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紧急新闻推送的标题:
【本市突发:高新区一化工厂发生泄漏,周边区域居民请注意……】
标题还没完全显示完整,就消失了。
但“化工厂泄漏”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瞬间刺入陈默眼中。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脸色几乎在一秒钟内褪得血色全无,手指停留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起来。
林夕的添加申请已经发送过来,弹出一个友好的默认问候界面。
但陈默仿佛完全没有看见。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额角甚至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与刚才讨论数学题时那个沉静清晰的少年判若两人。
“陈默?”林夕注意到了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和极其异常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关切地探过身,小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默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瞬间吸引了周围几个小组的注意。
“对……对不起老师!”他声音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我……我有点急事!必须出去一下!”
他甚至没有等老师回应,就在全班同学诧异的目光中,一把抓起因起身太急而掉落在桌上的手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后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留下目瞪口呆的数学老师、面面相觑的同学,以及愣在原地、看着他空荡荡的座位和那只被遗落在桌角的、半块薄荷绿橡皮的林夕。
她的眉头重新紧紧蹙起,这一次,却是因为全然的困惑和一丝隐隐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