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海洋渐渐退潮,那道守护着微光的冰冷火焰,也随之隐没。
林川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刺眼的晨光尚未聚焦,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蒜香与肉香的霸道气味便率先钻入鼻腔,粗暴地唤醒了他沉睡的感官——那是油锅爆香时葱姜炸出的焦香,是豆瓣酱在高温下释放出的醇厚辛烈,是新鲜猪肉煸炒时渗出油脂的丰腴气息。
这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他混沌的记忆深处某根早已锈蚀的弦。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川味小馆那熟悉的后厨灶台边,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淡淡馨香的旧外套,布料柔软贴肤,残留着体温与阳光晒过的暖意。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一处磨损的接缝,那里隐约缝着一小块不同颜色的布料,像是拼图遗落的一角。
不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
她手起刀落,砧板上“笃笃”声清脆而富有节奏,仿佛某种古老节拍器,在寂静清晨中敲打出生活的韵律。
刀刃划过蒜瓣的触感清晰可辨——先是轻微的阻力,随后干脆利落地分开,断面渗出辛辣汁液,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层刺激鼻腔的辛香。
锅里沸水翻滚,咕噜作响,一个个形如翡翠元宝的饺子在汤中沉浮。
薄皮透出内里碧绿的馅料,边缘因热力微微卷曲,宛如春日初展的新叶。
蒸汽氤氲上升,扑在脸上温润潮湿,带着一丝碱水面皮特有的麦香。
林川的目光有些呆滞,盯着那些翻滚的“翡翠饺”,脑海中像是有无数破碎的胶片在飞速闪过:一只粗糙的手递来一碗担担面,碗沿烫得几乎握不住;火光冲天的厨房里,有人嘶吼着他的名字;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笑着看他狼吞虎咽。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是不是答应过你,要教你做回锅肉?”
沈清棠切蒜的动作猛地一滞,刀尖险些剁在手指上。
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连带着围裙下摆也轻轻晃动。
过了两秒,她才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你忘了。”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刺进了林川混乱的意识里。
他苦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右眼眼角下,一道细若游丝的银色雷纹若隐若现,随着脉搏微微闪烁,每一次亮起都带来一阵颅内撕裂般的钝痛。
“可我梦里……全是糊锅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一次,而是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伴随着灼人的热浪和呛鼻的浓烟,铁锅烧红变形,油脂自燃爆裂,火焰舔舐墙壁——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沈清棠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蒜瓣和菜刀。
她转过身,眼眶微微泛红,却倔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林川的身体瞬间僵住。
女孩子柔软的身体和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发丝间萦绕着洗衣粉的清香,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油烟味。
他的鼻尖几乎埋进她的肩窝,心跳在短暂失序后,竟慢慢与她的呼吸同步。
随即,他迟疑地抬起手,轻轻回抱住她。
低头时,目光落在那条熟悉的围裙上。
布料早已褪色,边角磨得起毛,心口位置有一块细密缝补过的补丁,针脚整齐,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
“这围裙……怎么总在你手里?”他低声呢喃。
就在这时,右手太阳穴骤然剧痛,仿佛有电流窜过脑海。
眼前景象忽地模糊,耳畔响起冰冷机械音——
“情况比预想的要糟。雷纹已经侵入了他的海马体,正在蚕食负责长期记忆的神经元。按照目前的衰退速度,记忆恢复的概率……不足三成。”
幻象浮现:天台之上,晨风凛冽。
林夏收起便携式脑部扫描仪,镜片后的眼神凝重如水。
楚歌斜靠在墙边,指尖一簇赤红色的火苗随心意跳动、熄灭,再燃起。
“那就用我的方法。”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我可以用‘赤炎针’直接刺激他的神经中枢,强行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片段。虽然会很痛苦,但总比变成一张白纸要好。”
“不用。”沈清棠站在天台边缘,俯瞰城市,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的语气顿了顿,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自体内弥漫开来,连楚歌指尖的火焰都为之摇曳。
“他忘了菜谱,我陪他一道道试,总能重学;他忘了我妈的样子,我这里有照片,我可以说给他听,替他记着。”
她缓缓回过头,清冷眸子里仿佛有金色火焰在燃烧:“但若是有一天,他连‘回家吃饭’这四个字都忘了,我就……烧了这座城,给他陪葬。”
幻象消散,林川喘息着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站在灶台前,额角布满冷汗。
原来那场对话,并非此刻发生,而是昨日清晨的记忆残片,被雷纹的躁动强行唤醒。
厨房里再次飘出了回锅肉的香气,只是这一次,香气中夹杂着明显的焦糊味。
林川固执地站在灶台前,左手扶着滚烫的锅沿,掌心传来金属传导的灼热感;右手紧握锅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
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那锅铲真有千斤之重。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油锅,“滋啦”一声炸开细小火花,油星四溅,烫得他本能缩手。
沈清棠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上手帮忙。
直到林川的手抖得连肉片都无法翻动,她才上前一步,用自己温润的双手,从背后轻轻覆上他冰冷汗湿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刹那,一股暖流悄然注入。
她的声音轻柔如风,在他耳边低语:“刀要稳,心要慢。火是活的,你要去感受它,而不是对抗它。”
她的手引导着他的手,两人共握一柄锅铲,在铁锅中缓缓翻炒。
锅底温度透过铲柄传递到掌心,油花跳跃的节奏逐渐变得可控。
林川的颤抖奇迹般平复了许多。
虽最终出锅的“回锅肉”卖相凄惨,大半肉片焦黑蜷曲,但整个厨房完好无损。
林夏捏起一小块尝了尝,眉头立刻拧成川字:“比上次还糊。”
沈清棠却毫不在意,夹起一块相对完整的,吹了吹,送入口中。
唇角扬起,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可他这次,没烧锅。”
进步,哪怕只有一丁点,也是进步。
林川呆呆地看着她的笑颜,那笑容明媚得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心脏猛地一抽,一个模糊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阳光下的庭院,藤椅吱呀作响,一个温柔的女人也是这样笑着,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担担面,碗底沉着几粒花生碎。
他下意识喃喃:“你笑起来……像小时候我妈。”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金光从灶台滑落,厨房归于昏暗。
与此同时,在城东阴暗的刀锋巷,老旧川菜馆招牌下,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聚集。
“灰鼠”老灶压低声音:“最新情报,‘黑巢’重启‘镜渊’计划,最后一批‘星陨金属’已运抵翡翠河底。”
火线妹烦躁地打火机开合:“那又怎样?我们过不了警戒线。”
楚歌凝视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霓虹倒映其中,瑰丽而危险。
“问题不在这里。”她冷冷道,“以林川现在的状态,撑不了第三次‘代身焚魂’。强行启动,神魂会和雷纹一同湮灭。”
死寂蔓延。
林夏忽然翻开笔记本,笔尖用力写下八个字——七人共鸣·情念护盾。
她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或许……我们能替他烧一次。”
夜深人静,小馆熄了大灯,唯余一盏壁灯摇曳。
林川独自炖着一锅汤,乳白汁液在小火下轻轻冒泡,咕嘟声温柔如眠曲。
但他毫无食欲,右眼雷纹忽明忽暗,每一次闪烁都像有冰锥凿击神经。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相册里七张脸庞依次闪过:沈清棠迎风而立的清冷,楚歌浴火而生的果决,林夏专注实验的知性,苏晓抱着吉他天真烂漫的笑容……她们是谁?
为何看她们照片,心会如此复杂?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那件搭在椅背上的旧围裙,心口补丁处竟无风自燃,一点火星悄然跃起。
火焰迅速蔓延,却不烧布料,只将补丁化为灰烬。
灰烬飘落间,七道比发丝更细、闪烁不同色彩的微光浮现——赤红如焰,湛蓝似水,翠绿若叶,银白如霜,金黄如阳,幽紫若梦,淡青如风。
它们盘旋一圈,化作流光,如丝线般缠绕上林川右手手腕。
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双心痛与脑海轰鸣骤然缓解。
他怔怔抚着灰烬,仿佛触到了缝补时的指尖温度,感受到了那七道光芒中蕴藏的决意。
“原来……你们都在。”
灶火轻跳,汤面如镜,映出七个模糊身影手牵手围成圆圈,将他护在中央。
微风拂过,若有似无的歌声飘来:
“林川哥,早点回家吃饭……”
歌声消散,汤面归于平静。
林川眼中迷茫褪去,清明与决然取而代之。
他缓缓起身,雷纹仍在闪烁,但他不再被痛苦支配。
走向冰箱,拉开门——冰冷白雾喷涌而出,扑在脸上寒凉刺骨。
目光掠过琳琅食材,最终定格在角落那包真空包装的老坛酸菜上。
金黄菜叶间,一枚小小褪色贴纸静静贴着——卡通辣椒,苏晓最爱的图案。
他轻轻拿起它,指腹摩挲过那枚贴纸,触感粗糙却熟悉。
风暴尚未平息。
但他终于记得:有些味道,从来不是一个人做的。
——是她们,一口一口,喂他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