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璎珞的意识,像是从极深、极寒的水底艰难上浮。
先是耳边嗡嗡的杂音,渐渐清晰成炭火细微的哔剥,和衣料摩擦的窸窣。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铅块,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暖黄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渐渐地,人影清晰起来,是几个穿着体面宫装的陌生面孔,正围在她身边,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摆弄着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被扶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有人用温热的湿帕子擦拭她的脸和脖颈,力道适中,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她想动,想开口询问,却发现浑身软得如同拆了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喉咙干得冒烟,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嗬嗬”气音。
“姑娘醒了?”一个圆脸宫女见状,低声对同伴道,“快,把参汤拿来。”
温热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液体被小心地喂进口中,魏璎珞本能地吞咽了几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四肢百骸残留的寒意,也唤醒了一丝微弱的气力。她终于能稍微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陌生的屋子。宽敞,明亮,陈设华丽到令人目眩。身下是触手生温的锦褥,身上盖着轻薄却异常暖和的云丝被。不远处的紫檀木雕花桌案上,摆着汝窑雨过天青的瓷瓶,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绝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红梅。多宝阁上玉器古玩,件件精良。空气里弥漫着清冽昂贵的苏合香,温暖,干燥,与她记忆中辛者库的阴冷潮湿、雪地里的酷寒刺骨,判若云泥。
这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皇后娘娘呢?
混乱的思绪尚未理清,那几个宫女已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她们将她从被褥中扶起,动作熟练地褪去她身上那件单薄肮脏的旧衣——那还是辛者库的宫女服。魏璎珞想要挣扎,想要拒绝,可身体依旧不听使唤,只能任凭摆布。
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她被搀扶着坐进了一个散发着淡淡花香、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浴桶中。热水包裹住冰冷的肌肤,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坦,也让她更加茫然无措。宫女们不言不语,只是细致地帮她清洗长发,擦拭身体,力道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程式化的恭谨。
沐浴完毕,她被用柔软干燥的细棉布包裹住,搀扶到妆台前坐下。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憔悴、却已洗净污垢的脸。宫女们打开一个个精致的螺钿妆奁,里面珠翠琳琅,光晕流转。
一支羊脂白玉簪被轻轻插入她半干的黑发,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接着是点翠的步摇,赤金嵌宝石的掩鬓,珍珠串成的流苏……首饰一件件添上,并不显得过分堆砌,却件件精巧贵重,绝非宫女所能佩戴。宫女们又打开胭脂水粉,用细笔在她苍白的唇上染出娇艳的色泽,在她脸颊扫上淡淡的绯红,在她眉间贴上精致的花钿。
魏璎珞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依旧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褪去了辛者库的疲惫风霜,洗净了雪地挣扎的狼狈污痕,在珠翠华饰与脂粉的妆点下,竟显出一种她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近乎柔媚的明艳。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映不出丝毫光彩,只有越来越深的惊疑与不安。
这绝不是宫女该有的装扮!这分明……分明是后宫妃嫔的规制!
“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是何处?皇后娘娘呢?我要见皇后娘娘!”
为她梳头的宫女动作未停,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语气恭敬却疏离:“姑娘莫急,好生歇着便是。皇上吩咐了,让姑娘在此安心将养。”
皇上?将养?
不安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窜上脊背。魏璎珞猛地站起身,不顾头发被扯到的疼痛,也顾不得浑身依旧酸软,踉跄着就要往门口冲去。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回长春宫!
“姑娘!” 几个宫女连忙拦住她,依旧是那副恭谨却不容商量的样子,“姑娘身子未愈,还需静养。外头天寒地冻的,仔细再受了风。”
“让开!” 魏璎珞的声音尖锐起来,用尽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手臂,跌跌撞撞扑到门边。那扇雕花精美的楠木门,触手冰凉沉重。她用力去拉门闩——纹丝不动!再推,再撞,门扉发出沉闷的响声,却紧紧闭合,外面传来清晰的、金属锁舌扣合的声音!
她们把她锁起来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魏璎珞。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浑身发冷,方才沐浴带来的暖意荡然无存。镜中华服美饰的自己,此刻看起来像一个精心装扮后待价而沽的玩偶,又像一个被困在华美牢笼中的囚徒。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愿屈服的倔强猛地冲上头顶。她不再试图开门,而是后退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狠狠地撞了过去!
就算撞不开,就算头破血流,她也要弄出动静!也要让外面的人知道,她不愿意!
“砰——!”
肩膀重重撞在坚硬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她半边身子发麻,眼冒金星。预料中的剧痛传来,门却依旧纹丝不动。她咬紧牙关,不顾疼痛,正准备积蓄力气再撞第二次——
就在此时,门,竟然从外面被拉开了!
猝不及防的力道落空,魏璎珞整个人收势不住,向前猛扑出去,直直撞进了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抱之中!
一股清冽而独特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殿堂熏香和窗外冰雪的寒意,瞬间将她包裹。那衣料触感光滑柔韧,是上好的云锦,颜色是……刺目的明黄!
魏璎珞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常服上精致的五爪团龙纹样,顺着纹样向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是那双正低垂着、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
不是皇帝,又能是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暖阁内炭火哔剥,香气氤氲。她撞在他怀里,姿态狼狈,头上珠翠因撞击而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轻响。他身上那袭明黄,与她此刻一身妃嫔规制的华服,在咫尺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对比。
皇帝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了她因撞击和惊骇而软倒的身体,没有立刻松开,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惊惶失措的眼睛,移到她因用力撞击而微微泛红的额头,再掠过她脸上精心描绘却掩不住苍白的妆容,最后,停在她身上那套显然逾制的、珠光宝气的宫装之上。
那眼神太过复杂,探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
魏璎珞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挣扎,想要脱离他的怀抱,脚下却虚软无力,一个踉跄,若非皇帝并未完全松手,几乎要跌坐在地。
“皇……皇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破碎不成调,“奴婢……奴婢失仪!求皇上恕罪!奴婢……奴婢不知为何在此,这身衣裳……奴婢……”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跪下请罪,身体却不听使唤;她想扯掉头上身上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手指却僵硬得不听指挥。
皇帝终于缓缓松开了扶住她的手,却并未退开,依旧站在门内,挡住了唯一的去路。他的目光扫过她惊惶的脸,又瞥了一眼门外早已悄然退开、垂首肃立的宫女太监,最后,重新落回她身上。
“看来,” 他开口,声音不高,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寂静的暖阁内清晰回荡,“李全他们,伺候得还算用心。”
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却坐实了眼前这一切——这屋子,这衣裳,这装扮,乃至这场“意外”的撞入怀抱——皆在他的默许,甚至……授意之下。
魏璎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