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苏记”的后院里飘出阵阵甜香。
苏知娴正带着陈秋娘和几个女工赶制中秋月饼。院子里支了三个炭炉,上头架着平底铁鏊,正烘烤着包好馅的月饼。面皮的焦香混合着豆沙、枣泥、五仁的甜香,引得前头店铺的客人直吸鼻子。
“夫人,这蛋黄莲蓉的馅儿调得正好。”陈秋娘用筷子戳开一个月饼,里头的咸蛋黄油汪汪的,莲蓉细腻润泽,“不甜不腻,满口留香。”
苏知娴擦了擦额角的汗:“那就按这个比例多做些。豆沙馅的再加点桂花蜜,秋日吃最应景。”
“好嘞。”
虎子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正用木杵捣着芝麻。他身体弱,干不了重活,但手脚麻利,捣芝麻、过筛这样的细活儿做得极好。苏语棠从前头店铺转过来,顺手从刚出炉的月饼里拿了一个,掰开一半递给虎子:“尝尝,烫不烫?”
虎子小心接过,吹了吹,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亮了:“甜!香!”
“慢点吃,管够。”苏语棠自己也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知娴,你这手艺绝了,放现代开个私房烘焙,得预约三年。”
“得了吧。”苏知娴头也不抬,“上回你让我试做的那个什么‘巧克力熔岩蛋糕’,差点把灶台炸了。”
“那是火候没掌握好……”
“是你把柴火塞得跟烧砖窑似的。”
两人正斗着嘴,李壮驾着马车回来了。车上卸下几大筐从青石镇作坊运来的猪肉脯和肉松,还有翠花婶捎来的一坛子新腌的辣白菜。
“夫人,翠花婶说,这坛子菜是特意给您留的,让您尝尝味儿。”李壮抹了把汗,“还说……前几天来打听的那伙京城人,昨天又去村里转了一圈,不过没进作坊,就在村口问了几个孩子。”
苏知娴手上动作一顿:“问什么了?”
“问明轩和静姝平时在哪儿玩,长什么模样。”李壮压低声音,“翠花婶让村里的孩子都别搭理他们,不过……怕是瞒不住。”
苏知娴沉默片刻,点点头:“知道了。辛苦你了,先去歇会儿,吃个月饼。”
李壮应声去了。苏语棠凑过来,小声道:“来得真快。”
“早晚的事。”苏知娴重新拿起月饼模子,“静姝的画要参展,明远在府学有名气,咱们的生意做到府城……藏不住了。”
“怕吗?”
“怕有用吗?”苏知娴看她一眼,“兵来将挡。倒是你,最近收敛点,别动不动就露那一身怪力。”
苏语棠撇嘴:“我这不是为了镇场子嘛。上回那几个地痞来收保护费,要不是我一巴掌拍裂了门口的石墩子……”
“是是是,苏女侠威武。”苏知娴没好气,“可咱们现在是正经生意人,能讲理就讲理,讲不通再……咳。”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同一天下午,青石镇冯府。
装裱师傅老陈小心翼翼地将《同舟》从画匣中取出,在长案上缓缓展开。当六尺长的画卷完全呈现时,他戴着老花镜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画……”他凑近了看,手指虚虚拂过画面一角。
那是画中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一处破旧屋檐下,几片残瓦叠在一起,缝隙里生出几茎细草。草叶的姿态、光影的投射,乃至瓦片上的青苔纹理,都勾勒得细致入微。
但这都不是让老陈震惊的地方。
他震惊的是那几片瓦的排列方式——那是典型的“九宫叠瓦法”,一种早已失传的宫廷建筑画法。据说只有前朝宫廷画院的几位大师会,用以描绘皇家建筑的檐角瓦当。
可这画画的明明是市井雨景,怎么会用上这种技法?
“陈师傅,如何?”冯老太爷在一旁问。
老陈直起身,看了眼旁边安静站着的静姝。八岁的小女娃,穿着一身素净的襦裙,眼神清澈,怎么看都不像能掌握这种高深技法的人。
“冯老,这画……”他斟酌着词句,“这瓦片的画法,是谁教小娘子的?”
冯老太爷看向静姝。
静姝轻声说:“我自己看着画的。那日下雨,我见王婆婆家屋檐的瓦片就是这样叠的,阳光照下来,影子很好看,就记下来了。”
“王婆婆家?可是镇东头卖豆腐的那家?”老陈追问。
“嗯。”
老陈松了口气。若是照着实物画的,那可能是巧合。可这巧合也太巧了……
“陈师傅,这画有什么不妥吗?”冯老太爷察觉到他神色异常。
“没有,没有。”老陈忙道,“画得极好,极有灵气。老夫只是……叹服小娘子的观察入微。”
他不再多说,专心开始装裱工作。湖绫衬底,素绢包边,紫檀木做轴头……每一步都做得极其认真。
静姝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其实注意到了陈师傅刚才的异常,也记得自己画那处瓦片时,脑海里确实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好像是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屋檐,很高,很宏伟,不像普通人家的房子。
但她没说出来。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这是娘教她的。
府城府学,明远下了午后最后一堂课,正准备回住处温书,却被同窗叫住:“明远,门房说有你的信。”
明远道了谢,去门房取了信。信封是普通的素白纸,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他捏了捏,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
回到租住的小院,关上门,他才拆开。
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工整有力:
“令尊赵无咎,是否曾留一黑色铁牌于家中?若有,中秋夜子时,城南土地庙一见。”
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确实留下过一个黑色铁牌,娘一直收在妆匣最底层。他小时候偶然见过一次,牌子上刻着看不懂的纹路,非金非铁,触手冰凉。
这事除了娘和他,连小草都不知道。
写信的人是谁?怎么会知道铁牌的事?是父亲当年的战友,还是……别的什么人?
明远站在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有些事,不是他埋头苦读就能解决的。
父亲,您到底是谁?您现在又在哪儿?
入夜,青石镇韩师傅的武馆后院。
明轩刚练完一套拳法,浑身是汗。韩师傅递给他一条布巾:“擦擦。今日这套‘小洪拳’打得有模有样了,就是下盘还不够稳。”
“嗯,我明天再练。”明轩擦着汗,忽然问,“师傅,您说……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师傅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明轩低下头,“村里孩子都有爹,就我们没有。大姐说爹是打仗死的,可有时候我觉得……爹可能没死。”
韩师傅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肩:“你爹若是没死,总有回来的一天。若是真不在了……”他指着天上的星星,“那就成了星子,在天上看着你们呢。所以你得好好练武,好好长大,别让你爹……别让你娘操心。”
“嗯!”明轩重重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武馆墙外,两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离去。
“看清了?”其中一个低声问。
“看清了,眉眼确实像。尤其是那个眼神……”
“回去禀报杨掌柜。”
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与此同时,府城“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里,杨掌柜正在灯下写密信。
“……龙凤胎之相貌,与当年遗失画像确有七分相似。然事关重大,需进一步确认。另,长子苏明远,才华出众,沉稳过人,疑与国师府旧案有关。三地线索汇集,中秋前后当有分晓。属下已命人暗中保护,静待下一步指示。”
写完后,他用特制的火漆封好信,唤来心腹:“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是。”
心腹离去后,杨掌柜推开窗,望着空中那轮渐圆的月亮。
十六年了。
国师府的嫡长子失踪十六年,陛下的一双儿女失踪八年,镇国将军府的千金失踪六年……这三桩悬案,竟可能指向同一个地方,同一户人家。
若真是如此,那这苏家……可就是捅破天的存在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中秋,注定不会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