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针锋初相对
院门处，秋日的阳光在华贵妃那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晕，与她眼角眉梢的凌厉相得益彰。她并未立即开口，那双凤眸如同打量货物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将站在台阶下的林微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风吹过瘦竹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华贵妃身后的宫人皆屏息垂首，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春桃早已吓得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林微压下心头因这强大压迫感而生出的悸动，依着规矩，缓缓跪下行礼，声音清晰却不显谄媚：“臣女林微，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华贵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并未叫起，而是迈着优雅却步步生威的步子，走到林微面前，居高临下：“哦？你就是那个‘病’得起不来身，却能引得皇后姐姐特意遣人探望的林秀女？本宫瞧着，气色倒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堪。”
她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直接将皇后与林微的关系点明，并扣上了一顶“装病博关注”的帽子。
林微垂眸，盯着眼前冰冷的地砖，语气依旧平稳：“回娘娘，臣女前些时日确实染恙，蒙皇后娘娘垂怜，赐药抚慰，方得以好转。臣女感激不尽。”
她不接“装病”的话茬，只陈述事实，并将皇后的行为定义为“垂怜”与“抚慰”，撇清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关联。
华贵妃眼神一厉，显然对林微这四两拨千斤的回答不甚满意。她目光扫过简陋的听竹轩，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这地方，倒也清静，适合养病。只是，过于清静了，难免让人忘了宫里的规矩。”
她话锋一转，陡然凌厉：“本宫听闻，你擅绣艺？还复原了什么了不得的技法？”
来了。林微心知，这才是华贵妃亲自前来的真正目的。皇后的关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必然会引起这位骄纵贵妃的警惕与打压。
“臣女不敢当‘擅’字，只是自幼随家母学过些皮毛，闲来绣着顽罢了，不敢污娘娘圣听。”林微将姿态放得极低。
“是吗？”华贵妃拖长了语调，显然不信，“抬起头来。”
林微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华贵妃审视的视线。那是一张极其美艳的脸，但眉宇间的刻薄与盛气凌人，破坏了那份美感。
华贵妃盯着林微那双清澈不见底的眼睛，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这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仿佛能映照出她自己的张牙舞爪。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既然绣艺了得，正巧，本宫近日得了一幅前朝花鸟图的残本，意境颇佳，欲绣成屏风献给太后贺寿。”华贵妃语气倨傲，“奈何司制房的绣娘皆是庸才，不堪大用。不如，就由你来替本宫绣这屏风，也让太后她老人家瞧瞧你的‘孝心’。”
她身边一个机灵的太监立刻捧上一卷画轴，在林微面前展开。
那是一幅工笔花鸟，画技精湛，但年代久远，绢本已有破损，颜色黯淡，许多细节模糊不清，尤其是鸟类的羽毛层次、花卉的翻转枝叶，几乎难以辨认。更要命的是，这幅画构图繁复，意境幽远，想要用刺绣完全还原其神韵，难度极高，绝非半月之功可以完成。这分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若林微接下，绣不出来或绣得不好，便是“欺瞒贵妃”、“怠慢太后寿礼”的重罪；若她不接，便是“违逆贵妃”，同样可以治她的罪。
春桃在一旁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得额头冒汗。
林微的目光落在残破的画轴上，瞳孔微缩。她瞬间明白了华贵妃的毒计。这是要借太后寿辰之名，行打压陷害之实。
她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硬扛是下策，必须找到一个破局之法。
“娘娘，”林微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此画意境高远，臣女技艺粗浅，唯恐力有未逮，辜负娘娘信任，更恐损了画作神韵，反为不美。”
华贵妃挑眉，以为她要推脱，正要发作。
却听林微话锋一转：“不过，娘娘慈命，臣女不敢不从。只是原作破损，细节难辨，若强行依样绣制，恐失其魂。臣女斗胆，可否请娘娘允准，以此画意境为基，臣女另构图样，绣一扇小插屏？虽不及大屏风气派，但力求神韵相通，更显精巧别致，或能另辟蹊径，博太后一笑。”
她提出的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不绣难以完成的大屏风，改为小巧的插屏；不完全照搬残破原画，而是取其神韵重新创作。这既接受了任务，避免了“违逆”之罪，又巧妙地规避了原画破损带来的技术难题和时间压力，还将选择权部分交还给了华贵妃——若华贵妃坚持要原样大屏风，便是强人所难，传出去有失身份；若同意改制小插屏，则林微便有了发挥空间。
华贵妃眯起眼，重新打量林微。这小秀女，竟如此滑不溜手！她提出改制，自己若不同意，倒显得自己刻薄刁难；若同意，岂不是让她轻易化解了这局？
她心中恼怒，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她冷哼一声：“倒是个会说话的。也罢，本宫就给你这个机会。十日内，本宫要看到成品。若不能让本宫满意……”她未尽之语里充满了威胁。
“臣女定当竭尽全力。”林微俯身。
华贵妃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这沉静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转身离去，留下一院凝重的气氛和那卷残破的画轴。
直到那喧闹的仪仗远去，春桃才瘫软在地，带着哭腔：“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十天，绣一幅插屏，还要让贵妃满意，这怎么可能……”
林微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麻。她走过去，拾起那卷画轴，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难度确实很大，华贵妃是铁了心要为难她。
“哭有什么用。”林微的声音带着一种冷彻的平静，“既然接了，就要做好。”
她拿着画轴回到屋内，铺在桌上，凝神细看。这是一幅秋景花鸟，残荷、芦苇、一只栖息枝头、回首梳翎的翠鸟。意境萧疏中带着一丝生命的灵动。
“取其神韵……”林微喃喃自语，指尖拂过画上模糊的翠鸟羽毛。不能完全照搬，就必须抓住核心。萧疏的秋意，孤傲的翠鸟……
她闭上眼，前世见过的无数经典画作、刺绣纹样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突然，她睁开眼，有了主意。
“春桃，研墨。”她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
她铺开一张素纸，摒弃了原画繁复的背景，只取其精髓。她以极简的笔法，勾勒出几枝遒劲的残荷枝干，又以细若游丝的线条，描绘出芦苇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画面的中心，是那只翠鸟。她并未完全照搬原画模糊的形态，而是结合自己对鸟类结构的理解，重新设计了翠鸟的姿态——它单足立于一根斜出的枯枝上，鸟首微侧，长喙轻啄翅根羽毛，眼神灵动，带着一丝野性与不驯。
尤其是翠鸟的羽毛，她计划运用“双面异色绣”的变通技法，正面用宝蓝、翠绿、金褐等色丝线，以套针、戗针等技法，绣出羽毛鲜艳华丽的质感；背面则用稍浅的同类色，绣出羽毛的蓬松与层次。正反两面的翠鸟，虽颜色构图因技法限制不能完全不同，但通过色彩的浓淡与针脚的变化，营造出光影流转、栩栩如生的效果。背景的残荷芦苇，则用虚实结合的针法，突出秋日的萧瑟与苍劲。
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是在有限条件下，将绘画意境与刺绣工艺结合的挑战。
接下来的十天，听竹轩的灯火几乎夜夜长明。
林微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件“秋塘翠禽”插屏上。她拆解了皇后赏赐官燕的锦盒上的小块楠木，自己动手打磨制作了插屏的框架。绣制过程更是呕心沥血，对丝线的颜色搭配、针脚的疏密走向要求到了极致。尤其是翠鸟的眼睛，她反复拆绣多次，最终选用极细的黑白丝线，以滚针和施针结合，绣出了那一点灵动的“睛”，使得整只翠鸟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去。
春桃看着小姐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心疼不已，却只能尽力做好后勤，将有限的饭食尽量弄得可口些，并守住院门，谢绝一切打扰。
第十日清晨，当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已然完工的插屏上时，春桃几乎忘记了呼吸。
小小的插屏上，秋塘景色萧疏而不颓败，残荷与芦苇带着铮铮铁骨。而那只居于画面中心的翠鸟，羽毛华彩流转，在光线下折射出梦幻般的色泽，尤其是那双眼睛，活灵活现，带着不屈的野性，仿佛在与观者对望。整幅作品，既有工笔画的精致，又有写意画的神韵，更兼具刺绣独特的质感与光华。
“小姐……这……”春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微长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席卷而来，但看着成品，眼中却闪烁着满足的光芒。她做到了，在绝境中，开辟出了一条生路。
“装盒吧。”她轻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们去会一会华贵妃。”
她知道，呈上这件绣品，并非危机的结束，而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但此刻，她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