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风起微澜
刘嬷嬷的铩羽而归，并未在死水般的听竹轩激起太多涟漪，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不起眼的角落荡开了几圈微澜。
林微深知，那幅绣品带来的震慑只是暂时的。内务府这些积年的老奴，最是欺软怕硬，也最是记仇。暂时的退却，不代表麻烦的终结，反而可能引来更阴毒的窥探。她必须加快步伐。
接下来的几日，她并未因绣品完成而松懈，反而更加忙碌。她让春桃用当掉银丁香所剩的银钱，尽量多换了些素净的绢布和寻常丝线，然后闭门不出，伏案描摹。
她画的并非花鸟虫鱼，而是一些简洁却新颖的图样——将传统缠枝纹简化变形，融入几何线条的香囊图；借鉴现代极简主义风格，只绣一枝寒梅或半弯新月的帕子边饰；甚至还有几个结合了人体工学、更显窈窕的改良内衫款式。这些图样，用料寻常，但胜在心思奇巧，格调清雅，不同于宫廷流行的繁缛风格。
“小姐，您画这些做什么？”春桃看着那些前所未见的图样，好奇地问。
“以备不时之需。”林微头也未抬，笔尖流畅地勾勒着线条，“银钱总有尽时，这些图样，或许能在关键时候，为我们换来些许方便。”
她并非要亲自做绣娘贩卖，那太跌份，也容易授人以柄。但这些凝聚了现代审美和千年技艺底蕴的“设计稿”，本身就有其价值。她需要在这深宫之中，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关系网，而这些图样，便是叩门砖。
这日午后，林微正在校对最后一份图样，院门外传来一阵轻盈却规律的脚步声，与之前刘嬷嬷那等喧哗截然不同。
春桃机警地走到门边望去，随即脸色微变，快步走回林微身边，低声道：“小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檀云姑娘。”
林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皇后宫中的人？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她迅速收敛心神，将桌案上的图样用一本旧书压住，只留下那卷已然装裱好的“风竹莲台”绣品，置于显眼处。
“请进来。”她声音平和，不见丝毫慌乱。
门帘轻启，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年约二十、面容清秀沉稳的宫女走了进来。她步履从容，目光沉静，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奴婢檀云，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探望林秀女。娘娘听闻秀女前些日子身子不适，特赐下官燕一盅，以示抚慰。”
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有劳檀云姑娘，谢皇后娘娘恩典。”林微起身，微微颔首还礼，姿态不卑不亢。她示意春桃接过食盒。
檀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室内。陈设依旧简陋，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的墨香与线香混合的气息，与这破败的院落格格不入。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桌案那卷醒目的绣品上。
“秀女这是在……”檀云语气温和地问道。
“闲来无事，胡乱绣些东西，聊以自慰罢了。”林微语气淡然，并未主动展示。
檀云却上前一步，微笑道：“奴婢在娘娘身边，也见过不少精巧绣活，不知可否有幸一观秀女佳作？”
林微抬眼，对上檀云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她知道，这不是请求，是试探。她微微一笑，伸手将绣品轻轻推过去：“姑娘请看，不过是拙作，恐污了姑娘慧眼。”
檀云小心翼翼地展开绣品。
当那幅“风竹莲台”完全展露在眼前时，即便是见多识广、心性沉稳如檀云，瞳孔也是骤然一缩，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正面风竹，傲骨铮铮，仿佛能听见穿林打叶之声；翻转过来，莲台圣洁，竹影婆娑，那细小米珠在光下流转的异彩，更是画龙点睛！这绝非寻常绣娘所能及，甚至超越了宫中司制房的所有绣工！这分明是……失传已久的技艺！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微，眼前这位身着半旧衣衫、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秀女，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清澈如水，却深不见底。
“这……这绣品……”檀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秀女真是好手艺！不知此技法……”
“家母曾偶得一残谱，我自幼习之，胡乱琢磨，登不得大雅之堂。”林微轻描淡写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堵住了檀云的追问。她不会轻易将底牌和盘托出。
檀云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林微不欲多言。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绣品仔细卷好，双手奉还，态度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
“秀女过谦了。此等神技，奴婢闻所未闻。”她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起，“太后娘娘寿辰在即，最喜心灵手巧、心思纯孝之人。秀女有此绝艺，必能……”
她的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林微心中雪亮，皇后派人前来，抚慰是假，探查虚实、评估价值才是真。自己这幅绣品，显然已经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在这后宫之中，皇后与华贵妃分庭抗礼，任何可能打破平衡的因素，都会纳入她们的考量。
“多谢姑娘提点。”林微微微欠身，“太后慈悯，我等晚辈自当尽心。”
檀云深深看了林微一眼，这位林秀女，应对得体，心思缜密，更身怀惊世绝艺，绝非池中之物。她不再多留，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告辞离去，脚步比来时略显急促。
送走檀云，春桃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小姐，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关注我们？还有那檀云姑娘，刚才看绣品的眼神，好吓人……”
林微走到窗边，看着檀云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因为我们展现出了‘价值’。在这宫里，一无是处只会被遗忘，而过于耀眼则会招致毁灭。唯有展现出恰到好处、又能为人所用的价值，才能换来一时的安稳，甚至……机会。”
她回过身，看向桌上皇后赏赐的官燕。这盅燕窝，既是恩赏，也是信号，更可能是一道催命符。华贵妃那边，恐怕很快也会得到消息。
“春桃，”林微沉吟道，“将皇后赏赐的燕窝，分出一半，仔细收好。”
“小姐，这是为何？您正需要滋补……”春桃不解。
“以防万一。”林微语气凝重，“记住，在这深宫，入口之物，再小心也不为过。”她并非怀疑皇后此刻就要动手，但这是一种必要的警惕。今日之后，听竹轩将不再平静，她必须步步为营。
果然，檀云到访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沉寂的角落传开。内务府刘嬷嬷等人再送份例来时，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虽仍有克扣，却不敢再如之前般明目张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太后寿辰前三天，林微正在指点春桃辨认丝线品质，院门外再次传来喧哗，这一次，来势汹汹。
“林秀女何在？贵妃娘娘驾到，还不快出来迎驾！”一个尖利的声音高喊道，充满了傲慢与不容置疑。
华贵妃！她竟然亲自来了！
春桃瞬间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林微眸光一凛，该来的，终究来了。她迅速扫视屋内，目光最终落在那卷绣品和皇后赏赐的官燕上，心中电光石火间已有了计较。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对春桃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缓步向外走去。
院门处，华服璀璨、环佩叮当的华贵妃，正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宛如众星捧月。她容貌极盛，眉梢眼角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骄横与戾气，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从屋内走出的林微。
风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