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七月初,暑气渐盛,紫禁城内槐树上的知了也是在声嘶力竭的喊着热。
通政司的当值郎中王汝贤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信手翻开今日送来的奏本。
第一本,陕西旱情请赈。
王汝贤头疼的看到陕西旱情,立马将此奏折归类到重要紧急一处,心里咒骂这老天爷也是瞎了眼,这两年陕西不是地震,就是旱灾。
第二本,湖广漕粮数目核报。
第三本......王汝贤手停住了。
臣,都察院河南道监察御史刘奋庸,谨奏:景王殿下年已二十,聪颖仁孝宜遵祖制,应早日就藩,以彰陛下友爱之心,安社稷之本......
刘奋庸?
有点印象,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居然上这样的奏折。这种涉及亲王的敏感话题,往常都是烫手山芋,估计这刘奋庸也是为了刷名声。
不必理会。
王郎中摇摇头,把奏本归入寻常谏言那一摞。因为藩王就藩的事儿,年年有人说,不稀奇。
可半个时辰后,第二本、第三本接踵而至。
王汝贤本想暂且压一压放到不重要不紧急那一摞,可转念一想,这奏本已接二连三递来,这些人不像是吃饱撑得没事干?
不能都怼着景王刷名声吧,这大明那么多藩王不刷,为什么只刷景王?
这倒像是有组织有预谋。
一本是户科给事中上的,另一本是兵科。话都差不多,引经据典,核心就一句:
景王请就藩。
王汝贤觉出点不对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朝通政使季登云的值房望去,这事还是要禀报给通政使季大人做主。
季登云正准备收拾一下奏折递给内阁,可不到半日时间,奏本开始多了起来。像是约好的,都察院十三道御史里,一下子又有了五六个同时递了折子。
内容大同小异,但联署的官员品级在升高,言辞也开始尖锐。
景王留京日久,非惟与祖制不合,亦恐滋长安逸,有损天家勤勉之风......
臣闻景王府近来广纳田产,结交外臣,恐非亲王所宜......
言辞之间已带上了刺,且说话是越来越难听了。
通政司的书吏们脚步明显加快,抱着奏本全部都送到季登云这里。值房内外,众官员已经开始感到有些无形的压力了。
季登云额角渗出细汗,景王这是把都察院给得罪了?当下立刻吩咐书吏:
把这些关于景王的折子,单独理出来,快!
一天之内,全部出自都察院,也就是左都御史周延、左副都御史鄢懋卿的地盘。
季登云不敢再怠慢,亲自捧着这摞突然变得烫手的奏本,匆匆赶往内阁。
内阁值房里,只有徐阶在,袁炜去了西苑为斋醮准备青词,严嵩病休,眼下这里几乎是徐阶一人说了算。
徐阶接过一本本翻看起来,只是看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仁爱,留景王在宫中多加教诲,也是常情。照旧,送司礼监,请吕公公呈陛下御览吧。
季登云应下,心里却打鼓。
只是奏本送进西苑后,嘉靖道长正忙着和蓝道行探讨新的丹方,对这种琐事并未搭理。吕芳收了奏本,搁在御案角落那摞留中的文书上,也再没看过第二眼。
消息是瞒不住的,尤其是都察院内部,几乎是在周延的默许甚至暗示下,越来越多的御史加入了上书的行列。
立嫡立长,这事总不会错的,而且裕王向来有仁德之称,又亲近清流。
第二天,奏本数量翻了一倍,二十七本。这已经不仅仅来自都察院。通政司的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递送奏本去司礼监的小太监,脚步都比平日快了几分。
到了第三天,六科的给事中们,也开始动了。
兵科给事中首先发难,从亲王居京,于京营防务不便的角度,委婉地提出了就藩的建议。礼科更是引经据典,把《祖训》、《会典》里关于亲王就藩的条款翻了个底朝天。
奏本如雪片般飞向通政司,再飞向内阁和司礼监。
数量从几十,迅速逼近百数。
原先还在观望的官员,此刻都嗅到了风向。
这已不是零星谏言,而是一场有组织、有节奏的舆论浪潮。
背后若无人协调推动,绝无可能如此步调一致。
景王府里,朱载圳摔碎了今天第三个茶盏。
混账,统统是混账。周延,鄢懋卿。还有那帮给事中,他们想干什么?逼宫吗?
幕僚和王府属官吓得跪了一地,王府左长史周顺更是苦着脸劝道。
王爷息怒,息怒啊。如今朝议汹汹,来者不善。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寻外力破局
朱载圳气的吼道:
严世蕃呢?快叫严世蕃来?这都几天了,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王府左长史周顺小心翼翼回道。
王爷,严府那边一直说严阁老病重,闭门谢客。严侍郎也是如此啊。
放屁,前两个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都要死了?骗鬼呢!
朱载圳根本不信。
去,给本王备轿,不,还是备马。本王亲自去严府,我看他严世蕃见是不见。
王爷,不可啊。您亲自去,目标太大,若被言官看见,更是授人以柄。不若让微臣去,微臣一定把话带到。
滚!让他严世蕃必须给本王一个说法。
景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一乱就真完了。
去找人,找我们的人。都察院、六科、六部......凡是收过王府好处的,让他们立刻上本,驳回去,替本王说话。
是,是。
周顺忙不迭的答应下来,着手安排。
景王党的人动确实动了。可他们的奏疏递了上去,刚说几句景王孝悌,陛下慈爱,多留些时日亦无不妥。
那点声音,滋啦一声,便没了。
景王的人不上疏还好,这一上疏就被更凶猛的弹劾了。
有御史弹劾景王府的采办太监强夺民田。有给事中检举王府护卫在街市纵马伤人......真真假假,混作一团。
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景王派系那几个官员的声音,彻底被淹没了。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了。这个时候再替景王说话,就等于把自己放到整个都察院和言官集团的对立面。
谁扛得住?
景王坐在王府里,看着堆在面前抄录来的奏本摘要,这些罪名,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证,写得清清楚楚。
现在只是下人滋事,再往后呢?会不会就是结党营私了。
朝堂上的风声也随之转向。
原本还有些中立、还有暗中同情景王的官员,此刻都闭上了嘴。
谁都看得出来,这不再是简单的劝谏。
言下之意已然清晰:你景王要是识相,自己乖乖请旨就藩,这些罪名可以查无实据。
你若还不走,后面等着的是什么,就难说了。
朝廷里的朝臣,没有严家站出来挺景王,这严党的核心是一个都不为景王说话的。
这朝廷上的官员靠不住,景王匆匆入宫去找其生母卢靖妃想办法。
......
这几日朝廷吵吵嚷嚷的,这些清流让景王就藩的意图,消息在第一天的时候就已经传到了严府。严嵩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严世蕃坐在一旁剥葡萄。
严年轻手轻脚进来继续禀告朝廷上的动向。
老爷,景王府的长史又来了,在侧门候着,说见不到老爷,他就不走。
严世蕃嗤笑一声:还挺忠心。爹,你说我见不见?
你还是问问庆儿怎么说吧?
严邵庆正帮着整理内阁送到严府的奏折,听到爷爷提到自己,便开口说道。
爷爷,咱们的药,还得吃多久?
病去如抽丝,呵呵......急不得。就按庆儿得意思去办。
严邵庆觉得景王就藩,是迟早的事。
嘉靖道长留他是为了制衡裕王,也是念着卢靖妃的情分。可如今裕王大婚在即,道长自己怕是也起了让诸子各安其位的心思,只是景王就藩什么时候走,还得看道长的意思,这些人折腾个什么劲。
所以管景王干嘛,在观望一下,不急。
严年领命去了。
景王府的长史几乎是在哀求了。
严管事,您行行好,再给通传一次吧。王爷真是急了,眼下这局面,只有严阁老能说句话了。
严年脸上挂着标准的无奈的愁容。
周长史,不是老朽不帮。实在是老太爷这次病得凶险,高烧几日不退,人都糊涂了。老爷也咳得厉害,太医说了,必须静养不能见客,更不能劳神。您就是把天说破了,老朽也不敢放您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