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输成功的绿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在控制台中央亮着。
林夕却觉得浑身冰冷。终端屏幕上,母亲二十三年前的警告已经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但那句“小心合唱团里的……假声”还在她耳边回荡,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的意识深处。
“传输完成。数据包已发送,预计七小时后抵达最近观察者的理论接收范围。”技术员的声音在寂静的指挥中心里显得异常空洞。
赵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林夕,刚才的终端信息——”
“是我母亲。”林夕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强迫自己站稳,“二十三年前……她去世前三个月留下的警告。”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苏婉清快步走来,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晓芸还留下了什么?她怎么知道会有三个?她怎么知道其中一个是假的?”
“我不知道。”林夕摇头,将终端接入主系统,调出刚才的瞬时数据缓存,“只有这一条信息。但发送时间……你们看。”
时间戳清晰显示:203x年9月18日,22:47:33。
那是星华厂事故发生前两个半月。母亲去世前三个月。
“也就是说,”陈夜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他正在远程协助安全检查),“林晓芸女士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这个场景——三个观察者,其中一个有问题。”
“更准确地说,”鲁林教授的声音从医疗区的连接频道插入,他听起来比之前有力了一些,“她预见到了某种‘模式’。一种高等文明接触中可能出现的……欺诈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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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小时,指挥中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所有已发送数据的内容被重新解析、标记,与三个观察者之前发来的“自我介绍”进行比对分析。
“问题在于,”数据分析主管指着三份并排显示的观察者数据,“从纯粹的技术角度看,它们都是‘真实’的。第一份的多维几何演算,其数学完整性无可挑剔;第二份的鲸歌变奏,其声学结构符合生物进化逻辑;第三份的感官编码,其神经刺激模式完全自洽。”
“所以假声不是技术上的假,”林夕忽然明白了,“是‘意图’上的假。母亲说的‘撒谎’,不是指数据伪造,而是指……身份伪装?目的伪装?”
这个推断让所有人背脊发凉。如果有一个观察者伪装成善意的好奇者,实则怀着其他目的……
“立刻对所有深空监测数据进行回溯分析!”赵建国下令,“重点查找三个信号源之间的‘互动异常’——他们互相观察时,有没有谁的表现不一致?”
分析结果在四十分钟后出来,结论令人不安。
“从能量涟漪的互动模式看,”首席天体物理学家指着波形图,“观察者A(沉默歌者)和观察者b(鲸歌来源)之间存在明显的‘认知同步’现象——当其中一个调整观测频率时,另一个会在毫秒级时间内做出协调响应,像是长期合作形成的默契。”
“但观察者c(感官编码来源),”他切换到另一张图,“它的响应总是有0.3到0.5秒的延迟。而且它的观测频率调整模式……更‘贪婪’一些。其他两个像是在欣赏一幅画,它更像是在……扫描一件商品的二维码。”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有没有可能,”苏婉清缓缓开口,“c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它是半路加入的‘旁观者’,或者……跟踪他们而来的?”
林夕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那句话:“那要是有的声部想独唱呢?”
也许不是独唱,是伪装成合唱团成员的……不和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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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输后第十小时,第一个回应来了。
不是来自任何一个观察者,而是……来自“星核”系统自身。
控制台的主屏幕上,一段从未被激活的底层协议突然启动,展开了一幅令人震撼的星图——不是当前的星图,而是二十三年前的星空记录。
星图上,在猎户座方向,有三个微弱的光标标记。旁边的注释是林晓娟的手写体字迹,刚刚被系统从加密存储中释放:
“今日深空监测异常:三点非自然信号源,呈三角阵列,持续观测太阳系。A、b信号和谐,c信号存在‘寄生性频率附着’——它在窃听A、b的观测数据。”
“警告:c类信号特征匹配‘文明接触史档案-第147号案例:伪装性观测’。特征:模仿友善者,学习被观察者,最终……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四个字被加粗标红。
“第147号案例?”赵建国猛地转头看向鲁林和苏婉清,“你们当年建立的档案?”
鲁林在屏幕上摇头,脸色凝重:“不……至少我和婉清不知道有这个编号。这是晓芸自己建立的私人档案。但‘伪装性观测’这个概念……我们讨论过。”
苏婉清接话,声音低沉:“那是我们最坏的推想之一——如果一个高等文明不是来交流,而是来寻找……‘可殖民的生态位’或‘可同化的技术路径’,它可能会先伪装成友善的观察者,学习这个文明的一切,然后找到最完美的取代方式。”
取代。不是毁灭,是取代。像病毒取代细胞的功能,像寄生虫取代宿主的行为。
“所以c是在……”林夕感到一阵恶心,“学习人类?学习A和b如何观察人类?然后它要……”
“它要成为‘更好的人类观察者’,”陈默的声音从医疗区频道传来,他听起来完全清醒了,“然后向A和b展示:‘看,我比他们更懂这个新物种’——从而在这个‘观察者圈子’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或者……获得对人类文明的‘专属研究权’?”
这个推断的逻辑链完整得可怕。如果宇宙中存在一个由观察者构成的“学术圈子”,那么新文明的发现权、研究权,可能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一种地位象征。
就在这时,控制台警报响起——不是来自深空监测,而是来自全球网络安全中心。
“检测到异常数据渗透!”网络安全主管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不是来自外部网络,是来自……我们刚刚发送的数据包本身!有人在我们打包的数据里,植入了反向追踪信标!”
“什么?!”赵建国冲到控制台前。
“是第三部分!地球夜景照片的数据层里,被嵌套了纳米级的量子纠缠信标!它现在正在从三个观察者的方向……传回定位数据!”
屏幕上,三条清晰的“回程路径”正在被实时绘制出来。一条指向A(沉默歌者),一条指向b(鲸歌),还有一条……诡异地分叉了。
在抵达c(感官编码)的坐标后,这条路径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延伸,指向更黑暗、更遥远的深空——一个之前从未被标记过的区域。
“c在转发数据,”技术员的声音发抖,“它在把我们的数据……发送给第四方。”
指挥中心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那个从未被标记的深空区域,突然“亮”了起来——不是光学意义上的亮,而是在引力波监测仪上,一个无法形容的巨大质量源,刚刚完成了某种“苏醒”的流程。
紧接着,全球所有与“星核”连接的人员,第三次经历了集体意识冲击。
但这次完全不同。
没有好奇,没有观察,没有展示。
只有一种冰冷的、机械的、毫无情感的评估。
就像屠夫在掂量牲畜的重量,像工程师在检查零件的规格。
然后,一段简单到残酷的信息,被直接投射到每个人的意识里。它不是语言,而是概念的直接传递:
“样本编号:hc-7342”
“文明发展指数:0.73(标准宇宙单位)”
“同化适配度评估:启动”
“预计完成时间:23.7个本地轨道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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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击退去后,指挥中心里有人开始干呕,有人瘫倒在椅子上。
林夕扶着控制台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c不是独立的观察者。它是个侦察兵。是个探针。它伪装成合唱团的成员,其实是在为身后那个黑暗中的“第四方”寻找合适的……“样本”。
而人类,刚刚被贴上了标签:hc-7342。
“23.7个轨道周期……”赵建国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沙哑,“正好是……我们发送的数据抵达那个第四方所需的时间加上评估时间。”
也就是说,从今天起算,人类还有不到两年时间。
两年后,“同化适配度评估”完成——无论那意味着什么。
控制台屏幕上,母亲二十三年前的星图记录还在闪烁。在那段警告文字的最后,还有一行之前被忽略的小字,此刻在警报的红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若遭遇c类信号,唯一对策:展示不可替代性。”
“让他们知道——有些光,只能由特定的种子在特定的土壤里生长。”
“有些歌,只有真声能唱。”
窗外,夜色正浓。遥远的星空依然静谧,但所有人都知道——在那片静谧之下,一场关于人类文明生存权的评估,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林夕抬起头,看向屏幕上母亲的字迹,又看向那三条通向星空的路径。
她知道该做什么了。
母亲在二十三年前就留下了答案。
现在,她需要找到那个答案——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