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已经见识过了底层百姓的生活了吧,可还是有你没想到的,不是吗?”吴法开口。
应元正苦笑一声,心里发虚。
他现在都怕这个人了,到现在光是理清这些东西,他的知识面都刷新了一遍。
“所以在世子看来,”吴法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江浙百姓这次起义,是对的么?”
应元正沉默了一下,就这些苛捐杂税,他实在很难说对。
但直接打死官员……
吴法取下铜框眼镜,用袖口缓缓擦拭,声音低哑:“税法并非一成不变。开国之初,多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可承平日久,食利者日增。
宗室、功勋、科举士绅,一层层堆上去,都指着国库养活。钱粮只有那些,多一张嘴,百姓便多一根勒在脖子上的绳。”
他抬眼,眸色晦暗,“待到王朝后期,朝廷既控制不住税源,也控制不住地方,只剩一条出路——再加码。加码到最后,便是官逼民反。”
灯影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
吴法重新戴上眼镜,“朝廷每年要的钱粮数目铁板一块,不得短少;可免税的田亩、人口却年年增加。
地方官完不成数目,便只能‘创造’税目。百姓骂的虽是县令,可根子却在更高处。”
他叹了口气,似在把胸腔里积压多年的郁气一并吐出:
“我不希望我们最后也走到这一步。虽说世上没有千年的王朝,可若眼睁睁看它滑向深渊,还不如一开始就……”
应元正也低着头,“一成不变是不可能的,有时候甚至只是保持现状就已经是千难万难。在我看来变化并不是坏处。”
“世间万物都在变,要想跟上脚步,自然也要变。一直沿用祖宗之法是没用的。”
吴法看着他。
应元正继续说:“要有自我修正的途径。”
“谁来主导?”吴法问:“皇帝?士绅?”
应元正摇头,“无论是皇帝还是士绅,成为既得利益者后,就会拒绝将自身的利益让渡出去。皇权也只会越来越集中。”
“需要另一股力量,一股不输于皇权与士绅的力量。不是让它夺权,而是让它成为制度的一部分:能议事、能监督、能担责。”
吴法眉头微蹙:“你说的‘力量’,可是指那些海商、行东?”
应元正点头。
吴法不解,“可他们连功名都没有,如何立于庙堂?”
“谁说议事非得在庙堂?”应元正反问,
“先在府县设‘商议局’,谁纳粮满三年、没偷漏一文,就可推选代表,坐下来聊市税、港规、行会章程;
再于省一级设‘民计院’,士绅占四成,商人三成,乡老、匠首各一成半,审议年度赋役总额,监察征收是否合规。
钱从哪里来,用到哪里去,须经此院议定——哪怕只是形式,也要开这个口子。”
吴法沉吟:“商人逐利,抬价、串通、虚报成本,或与胥吏勾结,又当如何?”
“所以不能只给权,不立规。”应元正答得干脆,“准入有门槛,议事有章程,违者除名、永不录用。
更要紧的是——让岭南财政真正依赖他们。
下一步,允许他们将船契、货单作抵押,低息借钱给朝廷发军饷、修港口、赈灾荒。
朝廷若常年靠这笔钱运转,便不得不看重他们的声音——谁供血,谁就有资格问一句:这血,流得值不值?”
吴法眼中闪过一丝震动,却仍然摇头:“可天下皆重农抑商,士林视商贾为逐利之徒。你强行抬举他们,只会被斥为‘背离祖制’。”
“那就改这个‘祖制’!”应元正声音陡然提高。
“要在岭南上下宣扬:通商非逐末,而是固国之本;守法即忠君,完税即是报国。
一艘出海的商船,一年所缴之税,抵得十户中农;一间织坊,养活百人,胜过千亩闲田。
若百姓、士子皆知此理,‘商人’二字,便不再是贬义。”
他缓了口气,“我不指望他们变成圣人。
但只要制度让他们觉得——守规矩比钻空子更安全,参政比藏富更体面,这股力量,就能成为王朝的活水,而非溃堤的蚁穴。”
吴法久久凝视他,忽然问:“若有一日,这股力量壮大到不愿受约束,甚至要挟朝廷呢?”
应元正毫不回避:“那就用制度反制。民计院中,士绅、乡老、匠户皆可弹劾商人代表;官府保留最终裁决权;重大事项仍需我们核准。
这样便是多一双眼睛、多一张嘴,谁也不能乱来。”
吴法垂眼,指腹摩挲杯沿,半晌才道:“既得罪士绅,又冒犯朝纲,更无前例……世子真愿孤注一掷?”
应元正声音平静而决绝:“若连试都不敢试,我们和那些坐等王朝崩塌的士大夫,又有什么分别?”
吴法沉默良久,“可世子所言,已不止是税法之变。”
应元正点头:“当然。”
“若商人可入民计院议事,”吴法继续开口,“那他们的身份如何界定?
《大顺律》明载:‘商贾不得着绸缎,不得乘高车,讼案列于末等’。
若今日允其参政,明日百姓见一布衣商人与举人同席议政,而律法仍视其为贱业——权责不一,必生乱象。”
应元正神色凝重:“所以,《户律》《礼律》《刑律》皆需修订。”
“如何修?”吴法追问。
“先从《户律》入手。”应元正突然笑了笑,“我要取消商籍,取消士籍,取消农籍,取消……贱籍,奴籍。”
吴法瞪大了眼睛,“什么?”
“四民之分,本为治世之便,如今却成了锢人之枷。”应元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士人凭一纸功名免税免役,商人因一纸户籍不得参政,贱籍世代不得脱身——这哪里是秩序?这是把活人钉死在牌位上!”
他深吸一口气,“若真要让民计院议事公平,首先就得让人站在同一条线上。
不再因出身定尊卑,不因职业判贵贱。
纳税多少、守法与否、贡献几何——这些,才该是衡量一个人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