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德昇联系的建材陆续运到了房身地。一车车水泥、钢筋、砖瓦堆在空地上,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光。
俊英站在旁边,看着这些建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知道,一个崭新的家,就要从这里开始了。而德昇,站在这片即将动工的土地上,望着远处的庄稼地和近处的建材,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盖一栋结实、温暖的房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也不辜负那些帮助过他的人。
进料的卡车刚驶进村口,俊英就攥着围裙往工地跑。车斗里卸下来的沙石堆得像小山,红砖码得整整齐齐,水泥袋摞成了方柱,每一样都看得她心头发紧。
这些建材来得太不容易了。这年头盖房得凭票,德昇磨了半天嘴皮子才凑齐二十张红砖票、十张水泥票。
不说票难弄,价格也贵得吓人,一吨水泥的钱够买好几斤白面,这些材料花光了家里攒了三年的积蓄。
周围的人家都在筹备盖房,建材紧俏得很,谁不眼红?俊英越想越不踏实,绕着材料堆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又叮嘱帮忙卸车的:“大伙儿受累多留意着点儿……”
一旁的德昇听了,连忙说:“放心吧,我爹说了,今晚起他来打更守料。”
俊英抬头,就看见夏三爷拄着拐杖站在工地边。三爷左腿膝盖肿得老高,是年轻时给大队赶大车摔断过的,阴雨天疼得直咧嘴,走路都得一瘸一拐。他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手里攥着个旧手电筒,灯头都磨得发亮了。
“你爹的身子骨,哪能熬夜啊?”俊英嗔怪德昇。
俊英又想到那个春节,她只想要个公平对待,要句公道话,可是无论是大哥德麟,还是公公夏三爷,这些她看来是明白事理的人,都没给她公正的评判。
她咽不下这口气,她把责任都推到德昇身上,骂他懦弱,没出息,别人欺负他的老婆孩子他都不出头。
她心里的公平公正像一杆尺子,横亘在她和她所认为的所有人之间。她不肯原谅他的原生家庭的所有人,用闲言碎语,把他们钉在道德的耻辱柱子上。
她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和他的原生家庭的所有人都有责任,都应该对此付出代价。
可是,德昇并不这么认为,他并不想为此承担责任。他认为俊英过分的夸大其说,是为了叼着这个所谓的理,来满足自己的缺憾心理。
只有叼住了这个理,才能把他和他的原生家庭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孩子们控制在她的手里,永远不得翻身。
她必须用这个“理”,把他们所有人都牢牢压住,才能自由自在的剥夺他们的尊严和权利,用以滋养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滋养她自己的原生家庭。这个她自己认为的公理,就是她最好的武器。
德昇没说什么,他也不想老爹遭那份罪,可是夏三爷摆摆手,声音沙哑却有力:“没事儿,我这老骨头还硬朗。这些材料是大家伙儿的血汗,丢了谁都心疼,我守着,你们都能睡个安稳觉。”
当天傍晚,德昇在工地角落用破木板搭了张简易床,垫上了厚厚的稻草,德麟把家里最厚的棉大衣拿来给三爷铺上。
工地没通电,四周黑沉沉的,只有天上的月,透着点儿微光。夜幕降临后,寒气渐浓,风刮过木板床发出“呜呜”的声响,三爷裹紧棉大衣,却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每隔半个时辰就撑着拐杖站起来,拖着病腿在工地里巡查。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移动,照过每一堆沙石,每一排红砖,每一袋水泥,确认没异样才慢慢挪回床边。
长夜漫漫,他睡不着觉,把大块的焦子一下下砸成小块,焦子是上房堡的时候用作隔暖层的。
每天一大早,德昇天不亮就赶去工地。远远就看见夏三爷正蹲在刚画好框架的地基旁,他左腿跪在地上,右腿吃力地支撑着,膝盖处的裤子沾满了泥污。
“爹,”德昇远远的叫他,“回去吃饭吧,我来换你了……”
夏三爷慢慢站起身,捶了捶腰:“德昇,这地基可不能毛躁,我怕他们没画准。”他指着地基的砖石,“你看这儿,砂浆得抹匀,砖石也得砌齐,差不离儿,才能稳当。”
德昇赶过来,眼眶有点红:“爹,您昨晚没合眼吧?今天半夜叫我,咱俩换班。”
夏三爷瞪了他一眼:“我守着放心。你年轻,白天还要干活,哪能让你熬夜?”
他又转向俊英,笑着说:“你瞧着,这些材料一根钉子都没少。往后我天天在这儿,保管万无一失。”
俊英看着三爷冻得发红的脸颊,还有他那只一瘸一拐的病腿,心里又暖又酸。
夏三爷又晃了晃手里的手电筒:“岁数大了觉少。你们放心,有我在,这些料比锁在柜子里还安全。”
日头渐渐升高,工地上又热闹起来。俊英看着夏三爷拄着拐杖,慢慢绕着材料堆巡查,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施工队是德昇单位底下的包工队,领头的叫老陈,是个有着二十多年盖房经验的老匠人,手下的工人都是跟着他干了多年的老手,手艺扎实,为人也实在。
开工那天,张义芝特意早起杀了一只鸡,炖了一大锅,又烙了两锅白面饼,给工人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天光放亮,老陈就带着工人来了。他们拉着架子车,车上装着铁锹、锄头、水准仪等工具,一个个精神抖擞。
德昇早已在房身地等着,见他们来了,连忙迎上去:“陈师傅,辛苦各位了,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老陈拍了拍胸脯:“夏科长放心,咱盖房讲究的是良心,一定给你盖得结结实实的,让你住一辈子都安心。”
开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地基。按照图纸的要求,地基要挖一米五深,宽八十厘米。工人们拿起铁锹,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春日的清晨还带着凉意,但没过多久,大家就满头大汗了。
德昇也没闲着,他从家里搬来茶水桶,给工人们倒茶递水,时不时还拿起铁锹搭把手。
俊英则负责后勤,每天变着花样给工人们准备饭菜。中午是馒头、炒菜,晚上是面条、稀饭,顿顿都有荤有素,分量十足。
工人们都夸俊英贤惠,说跟着老陈干了这么多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打地基是个细致活,容不得半点马虎。老陈拿着水准仪,时不时测量地基的平整度,嘴里念叨着:“左边再挖两公分,右边高了点,找平了。”
德昇也一直守在旁边,眼睛盯着地基,生怕有一点偏差。他知道,地基是房子的根,根扎不牢,房子再漂亮也没用。
可没想到,挖到一半的时候,出了问题。在地基的西北角,工人们挖到了一块大石头,足有八仙桌那么大,铁锹挖下去,只留下一道白印。“陈师傅,这咋办?”一个工人停下手里的活,问道。
老陈走过去看了看,皱起了眉头:“这石头太硬了,挖不动,要是绕开它,地基就不牢固了;要是想把它弄出来,得费不少功夫。”
德昇也犯了难,他蹲在石头旁边,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石头的轮廓:“陈师傅,能不能把石头周围的土挖开,看看它埋得深不深?要是不深,咱就想办法把它吊出来;要是太深,就只能把它凿碎了。”
老陈点了点头,让工人们沿着石头的边缘挖了起来。挖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石头的下半部分露出来。还好,石头埋得不算太深,大概两米左右。
老陈让人去单位里借了滑轮和钢丝绳,把钢丝绳捆在石头上,十几个工人一起用力拉,德昇也加入了进去。“一、二、三!”大家喊着号子,脸憋得通红,钢丝绳被拉得紧紧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工人们都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德昇也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了笑容。
解决了石头的问题,地基继续往下挖。可没过几天,又遇到了麻烦。
天开始下雨了。春雨绵绵,一下就是好几天,刚挖好的地基里积满了水,泥泞不堪,根本无法施工。
俊英看着地基里的积水,急得团团转:“这可咋整?雨再不停,地基就该泡坏了。”
德昇倒是沉得住气,他找来水泵,把地基里的水抽了出去,又在地基周围挖了排水沟,防止雨水再流进去。“别急,雨总会停的,咱们趁这个时候,正好检查一下建材,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
雨停后,地基里的泥土还很湿润,不能马上浇筑混凝土。德昇和老陈商量后,决定先在地基里铺一层碎石,再铺一层黄沙,这样既能增加地基的透气性,又能防止积水。等碎石和黄沙铺好,又晾了两天,才开始浇筑混凝土。
搅拌混凝土是个力气活,工人们拿着铁锹,把水泥、沙子、石子和水按比例混合在一起,用力搅拌。
德昇特意叮嘱老陈:“水泥和钢筋都要用好的,不能偷工减料,比例也不能错,宁愿多花点钱,也要保证质量。”
老陈笑着说:“夏科长,你放心,咱干这行的,最讲究信誉,绝对不会给你耍花样。”
混凝土浇筑完成后,需要养护七天。这七天里,德昇每天都要去地基旁看看,定时浇水,保持混凝土的湿润。
老友们也时常过来探望,老周拿着图纸,仔细检查着地基的尺寸和平整度,满意地说:“不错不错,地基打得很标准,比图纸上要求的还要好。”
养护期过后,就开始砌砖墙了。工人们拿着砖头和水泥刀,熟练地砌着墙,砖缝均匀,墙面平整。
德昇依然每天监工,他发现有个工人砌的墙有点倾斜,立刻指了出来:“师傅,这面墙有点歪了,得拆了重砌,不然以后房子会有安全隐患。”
那个工人有些不情愿:“就歪了一点点,不影响使用,拆了重砌多麻烦啊。”
德昇态度坚决:“不行,盖房是大事,一点都不能马虎,必须拆了重砌。”
老陈也走了过来,看了看墙面,对那个工人说:“夏科长说得对,咱盖房不能糊弄,拆了重砌吧。”
那个工人只好把砌好的墙拆了,重新砌了一遍。经过这件事,工人们都知道德昇对质量要求严格,再也不敢敷衍了事了。
盖房的消息传开后,邻里们也常来帮忙。大灶设在了张义芝家。
张义芝每天要带孩子,还要帮俊英择择菜、烧烧火,忙得不亦乐乎。
随着房茬子起高,料一批一批的拉进来,钱也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攒了几年的钱,都投到了房子上,俊英做好的预算眼瞅着超出了。
“钱不够咋办?”俊英愁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办法。
她忽然想起了,家里这个小楼的楼票。那是前几年建委给转业干部分的福利房,前前后后两栋三层的小楼,两室一厨一卫,是难得的好楼。
“德昇,要不咱把楼票卖了吧?”俊英试探着说,“现在城里的楼票紧俏,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盖房的钱就够了。”
德昇愣了一下:“卖楼票?那可是公家的楼房,以后想再要就难了。”
“楼房再好,也不如盖个带院子的房子自在,”俊英说,“孩子们上学方便,离我妈家也近,也能帮着照看,不如换成钱盖新房,实用!”
德昇想了想,觉得俊英说得也有道理。家里确实需要钱盖房,而且那套楼房离他老人们远,来回接送孩子也不方便。最终,他同意了卖楼票的事。
月英知道了俊英要卖楼票的消息,告诉了针织厂的同事小冯。小冯是车间主任,平时很会来事儿,刚刚从农村插队抽调进城里,早就想买套城里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