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堆积的奏折足有一尺高，朱笔墨迹干涸，就连砚台中的朱墨都已经凝固，显然被搁置良久。
皇帝一席龙袍站在秦妤身前，双手背在身后，有意端着架子，一双眼睛故意低垂着去看秦妤：“姑母来找朕可是有什么事情？”
秦妤莞尔，十七岁的少年身量高过她，但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他这是还在恼自己方才那番僭越的行径，而又不敢呵斥她，故意做给她看呢。
“怎么？本宫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秦妤眉眼低垂，故作伤感：“卓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本宫在这怕是碍眼了……”
秦妤这话让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宫女太监纷纷低下头，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迁怒。
沈江立在她身后，看不清秦妤的神情，但他从殿下的语气中听出了怀念。
秦卓看着秦妤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嗡动，只是低低唤了她一声：“姑母……”
看着见秦妤这样一副忧愁的模样，秦卓本来应该高兴的，毕竟能让秦妤露出此番表情的时候可不多。
可真当亲眼看见这一幕，他心里却觉得有些许酸涩。
卓儿，他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了，他是皇帝，几乎没人敢称呼他的名讳，而他的母后也从未这样叫过自己，这个称呼他只会在秦妤口中听到。
他必须要承认，他小时候秦妤对他真的很好，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单纯的稚子，秦妤当初对他的好已经不足以迷惑他了。
秦卓看着秦妤，一双眼眸逐渐深沉，她休想再蒙骗他。她若是真是对他好就不应该把持着权柄不放，她明明可以退位，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她偏偏就是不肯放手。
他是个皇帝，不是任她掌控摆布的傀儡。
秦妤眼底的伤感顿时消失不见，既然已经被对方看穿了，她又何必继续惺惺作态，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话锋一转：“蛮族进犯，需尽早作出决断，皇上心中可有主帅的人选？”
“看来姑母是有合适的人选了？难不成是魏王？”秦卓不答反问，乌黑的眼眸凝视着秦妤，深邃而沉重。
“不是。”秦妤话音刚落，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就半跪下去：“微臣自请北上，望皇上成全。”
同时跪下的还有沈江，不过与秦妤不同的是，他是双膝而跪。他是殿下的下属，哪有主子跪着，属下还站在原地的道理。
秦卓一时间怔愣在原地，眼中多了几分错愕，虽是半跪，但这却是秦妤第一次在他面前下跪。
“姑母快些起来，姑母这可是折煞朕了。”说着便要扶秦妤起来。
皇帝的手掌托在她的小臂处，秦妤岿然不动，十分固执的道：“请陛下恩准。”
看着秦妤那分外坚决的眼眸，一股火气自胸腔而上，好，真是好得很，她宁愿上战场，都不愿让他人染指兵权……
“姑母，就算朕同意，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姑母又何必为难朕？”
秦妤直视对方那深幽的眼眸，分毫不退：“臣，请陛下恩准。”
秦卓被气的不轻，火气翻涌，有些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姑母，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
说着不敢，可秦妤脸上早已不见往日的笑容，一双平日里总是弯着的眉眼，此刻坚定而肃穆，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
秦卓深深地看了秦妤一眼，甩袖而去：“姑母还是好好想想的好。”
随着皇帝的离去，宫女太监相继离开，偌大的御书房只余他们二人，秦妤就这样跪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起身。
她的小腿已经麻了，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在下一刻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
“殿下！你怎么样……”
是沈江，秦妤扫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分毫不适，心里有些无奈，明明跪的时间都一样，相比自己他才是真的跪。可现在倒好，自己一个半跪的人却站都站不稳。
秦妤扶着他的手臂，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略一抬眸便看见了沈江那副迟疑不决的神情。
在他问出口前，秦妤先一步摆了摆手：“去昭阳殿。”
昭阳殿距皇帝居住的勤政殿只有一炷香的路程，是先帝登基后秦妤在宫中的居所，先帝去世秦妤便搬出皇宫，不过这昭阳殿倒是一直给她留着。
秦妤亦是许久未曾回这座属于她的殿宇了，四周的陈设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
挥退服侍的宫女太监，秦妤不在让沈江搀扶，依靠在床头，半曲着腿，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打，下一刻便有暗卫出现在面前。
秦妤没看他，闭着眼睛吩咐道：“你回公主府，跟高伯说本宫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在皇宫里，再将今日早朝与御书房的事情如实传出去，最好让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没等到下言，暗卫以为秦妤交代完了，正欲离开，却被重新叫住。
“等等。”秦妤说完这话便没了动静，柳眉微蹙，指腹不停地在额角揉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开口：“找个太监或者宫女，让对方尽快把周太嫔去世的消息捅到本宫面前。”
距周太嫔去世已经有一天时间，可整个皇宫的宫人却没有丝毫异常，显然这消息是被人刻意压了下来，秦妤想要插手，就必须让消息传出来。
“好了，你可以走了。”吩咐完，秦妤挥挥手示意对方离开。
一如方才不知不觉地出现，离开的时候亦是悄无声息。暗卫的身手都是极好的，纵使皇宫守卫森严，出入皇宫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要问什么？”
沈江一愣，下意识看向秦妤，只见她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未变，就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沈江很是莫名，殿下明明什么都没看见，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神情的呢？
没得到回答，一双桃花眼缓缓张开，入目的是沈江疑惑不解的样子。
原本凛冽的鹰目，此时张的圆圆的，原本锋利的轮廓都显得呆呆的，秦妤一时间没忍住，唇角上扬，笑出了声。
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却未曾逃过对方灵敏的听力，沈江脑袋瞬间放空，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秦妤，仿若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此间唯有他们两个。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殿下的笑颜，但他依旧还是被这如此纯粹的笑容恍了心神，他想，无论再看多少次他也依旧会沉。
于他而言，殿下是致命的毒药，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他想靠近殿下，纵使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秦妤收了笑容，只因沈江的目光过于灼热，让她产生了一种想要逃离的错觉，心绪越发慌乱，一直被她刻意隐藏地情绪再一次探出头来。
“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秦妤一只手臂自然下垂，纤长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儿地敲打的床沿。
沈江回神的瞬间便对上了秦妤的眼睛，他心虚地垂下头，盯着地板上的纹路。殿下已然知晓他的心思，殿下是主，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下属，他不能再这样放肆下去了。
想到这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彻底暗了下去，如一潭死水般，死寂的可怖。
沈江的情绪变化被秦妤收入眼底，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秦妤想不通，这人方才还好好的，怎的一瞬间心情如此低落。
她看惯了世间百态，可有些事情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便是当局者迷。
敲击的手指越来越快，心情也愈发烦躁，她这个时候若是在说些什么只会在添上一把火而已，秦妤现在只能等，等着沈江的回答，索性对方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殿下当真要挂帅出征？”沈江试探着问道。
手指顿了顿，沈江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以为沈江会问她，为什么要对皇帝示弱，为什么要吩咐暗卫去做那些事情，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你不想本宫出征。”明明该是问句，却被秦妤说成了肯定，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凝视着沈江，眸光笃定。
沈江不语，默认了秦妤的话。
“给本宫一个理由。”
秦妤的声音平淡，但沈江却莫名的听出了些恼怒：“战场危险，属下不想殿下受伤。”
“只是这样？”秦妤挑眉，倒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与于明哲虚假的关切不同，沈江的话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属下不敢有半句虚言。”
铿锵有力的话语抚平了秦妤心中的烦躁。
秦妤坐直了身子，正欲起身，只是轻轻一动，膝盖处便传来阵阵疼痛，秦妤一时不察，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沈江瞬间抬头，想起殿下在御书房跪了一个时辰，视线落在她膝盖处：“属下得罪了。”
话落，沈江迅速上前，掀起了秦妤的衣摆。果不其然，秦妤的整个膝盖都已经泛青了。
沈江的动作太快了，秦妤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觉得小腿一凉，紧接着膝盖一暖，同时伴随着的还有疼痛。
眼眸低垂，沈江半跪在床边，带着茧子的手掌在淤青处揉按，力度适中。
柔若无骨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对方的动作。对上沈江疑惑的眼睛，秦妤摇了摇头：“小伤而已，没必要理会。”
沈江没松手，固执的看着她。
“不听话？就这么想让本宫罚你？”口中说的是罚，可秦妤眉眼间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沈江依旧不动。
秦妤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这出苦肉计还没唱完，伤越重越好。”
“殿下……”沈江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是不想看到殿下受伤。
“本宫自有考虑。”秦妤打断了沈江的劝诫：“本宫不会去梁州，也不能去梁州。”
秦妤突如其来的话让沈江摸不着头脑，在心底重复一边沈江才发觉，殿下这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殿下既然不去，又何苦这么折腾自己？”问题脱口而出，待沈江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这不是他一个属下该问的，殿下肯定会认为自己不知分寸了吧。
秦妤先是一愣，随即弯起了眉眼，她之所以如此不过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从而改变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她本不在意名誉，可上一世，小皇帝正是利用民怨才让她无法翻身，如今重来一遭，她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虽说不复杂，可是秦妤并不准备和沈江细细说明，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以对方那木讷的样子，没个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解释清楚。
沈江等了半晌儿，殿下并未责备他，却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这伤可不是给皇帝和百官看的，而是是给天下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