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升初的时候，肖迟南考了全区第一。
爸爸以前会很开心的。
他是指，在他还只是一年级的时候。
但是显然，现在不是了。
市里的一流学校一个接一个地给爸爸打着电话。
爸爸开始还能应付两句，虽然说话的语气也很生硬，硬邦邦地对想要挖人的学校说不需要，鹿南中学很好，但好歹爸爸情绪还是正常的。
从始至终，肖迟南一直沉默地窝在爸爸旁边的沙发，听着爸爸挂断了很多个电话。
其中有妈妈以前说过希望他能考上的学校。
他动了动唇，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不知道是哪个学校触碰到了爸爸的逆鳞，爸爸突然开始狂吼，声音大到一栋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听不懂人话吗？肖迟南不会离开鹿南，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劝不动，老子再说一遍，他不来，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挂断电话后，爸爸突然盯住了他。
眼神很凶，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头。
但手举起来那一刻，他又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
爸爸今天没有喝酒。
于是他又把手放了下来。
清醒的爸爸果然没有打他。
爸爸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让他回话：“肖迟南，你也想离开我吗？”
很久以前，爸爸还夸过，肖迟南的眼睛特别像妈妈。
很明亮的一双狐狸眼。
现在这双狐狸眼就这么直愣愣地望着爸爸，却不肯回话。
爸爸倒也不生气。
冷哼了一声后，打开了电视。原本空荡荡的家里顿时有了生气，新闻联播的声音掩过他因为害怕而加速的心跳声。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到爸爸很重的一声冷笑。
然后爸爸说：“我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
那一刻，他的心如临冰窖。
他瞪大了眼，屏住气看着爸爸，不敢回话。
看到他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爸爸倒是被逗笑了。
爸爸的表情好像很慈祥，甚至还温柔地摸着他的头，然后问他：“怎么不说话肖迟南？你不是说一定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吗？所以……我是哪样的人？”
他的肩头缩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再和爸爸对视。
爸爸的声音却如魔音一样环绕在他耳边，锢得他的头疼痛欲裂。
“肖迟南，那你知不知道，越是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越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爸爸突然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爸爸边笑边反手捏紧肖迟南的下巴。
他吃痛地咧嘴，眼里盈起了生理性的泪花。爸爸却像是被他的表情刺激到，所以仰头笑得更大声了，疯疯癫癫的，让他小小的身子止不住地抖。
可他无路可退，他只能硬着头皮听爸爸讲话，哪怕他觉得——爸爸是在透过他向另一个人放狠话。
因为，爸爸根本没再看他。
爸爸说。
“肖迟南，我不爱你，但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我要你待在我身边，然后变成我。”
5.
肖迟南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总有一天他要离开鹿南。
但他再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家是爸爸的，不是他的。
6.
他向来不会多管闲事的。
自顾不暇的人没兴趣当别人的菩萨。
陈见是个例外。
十五岁的肖迟南已经能够从容地编造出一篇“我的爸爸”，他的同桌却不能。
偶然瞥见她写下又抹去的那句话，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怜悯。
他好像看到了以前躲在角落，痛得没有声音，还企图得到爸爸爱意的肖迟南。
正是因为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所以在那一刻，他才会变得一点也不像早已孤僻冷漠的肖迟南。
他对同桌说。
“陈见，别辍学。”
只有读书能救你。
7.
他有了一个朋友。
是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中等生陈见。
说句实话，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陈见。
连班级前二十都不是的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第一次发现她，是看到她在开学典礼上哭，还说想辍学。
当时他对她印象不怎么好。
不求上进，胆小怯懦。
但是命运就是那么猜不透。
他看到她在食堂哭，边哭还边大口吃饭，吃完饭以后袖子一抹泪水就大步往外走，回到教室后看起来镇定自如。
除了红了的眼眶，再也找不到她哭过的证据。
转着笔的肖迟南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低着头一笔一划写着的女生。
收回视线垂眸那刻，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陈见，有点意思。
再后来，是看到了她的作文。
是同类。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终于看到了她的努力。
原来，她不是不求上进，而是真的无能为力。
苦苦挣扎在分数里不得救赎的陈见，让他有些恍惚。
明明他没有为学业苦恼过，他还是因为这样的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过去那个总是把成绩当作讨好爸爸的工具，却始终不得回应的自己。
小学的肖迟南多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
可是直到他的腰间被烫满了一片伤疤，直到他哭得沙哑再也发不出声，直到他再也没有欲望把卷子拿到爸爸身旁，从开始到结束，他都只有一个人。
肖迟南的世界没有英雄。
只有他自己。
于是现在，他伸出了手。
他为陈见讲题，给她整理笔记，支持她每一个决定，在她无数个默默哭泣的时候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十五岁的肖迟南愿意为十五岁的陈见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买单。
他只是不想让她变成自己这样。
没有人救的肖迟南，孤僻、阴郁，像一只离群的狼，归无定处。
所以他想伸手拉她一把。
他希望，她在好起来的同时，仍然能够保有本性的纯真和烂漫的理想。
就像他想做，却没能做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