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深海的潜流,悄无声息地渗透了翡翠城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仿佛凝滞,连风都绕开刀锋巷,唯恐惊动某种正在苏醒的灾厄。
次日清晨,川味小馆的后厨里,这股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宣泄口。
灶火噼啪作响,油星在滚烫的铁锅中跳跃,溅起细碎金光。
沈清棠单手握着锅柄,手腕轻巧一抖——鸡蛋在热油上翻了个身,边缘迅速焦黄卷曲,散发出浓郁的脂香与焦糖气息。
她鼻尖沁出一层薄汗,袖口被蒸汽打湿,贴在小臂上,触感微黏而温热。
锅底传来熟悉的沉实重量,那是多年烟火浸润后的沉稳回响。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比油爆声更突兀,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纹。
她皱起眉头,目光下移——厚实的铸铁锅底,竟凭空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细缝。
裂痕蜿蜒如蛛网,在晨光中泛着冷铁的灰白,指尖轻轻抚过,触到一丝细微的割手感。
“这锅也快报废了。”她轻声嘀咕,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像是在叹息一句老友的衰老。
林川正靠在门边,闻声凑了过来。
他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脚步无声。
从她手中接过铁锅时,掌心传来金属的余温,还有那一道裂纹边缘不规则的毛刺感。
“别啊,”他说,指腹摩挲着那道裂纹,声音低缓,“这可是老铁家的手艺,正经的铸铁锅,焊焊还能用。”
话音未落,他的动作忽然顿住。
那道裂纹,从锅底中心向边缘蔓延,不规则地分叉、扭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凝固在铁器之上。
可这形状……这走向……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肌肉绷紧,脊椎窜起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昨夜鬼眼预视中,刀哥体内寸寸龟裂的“钢骨”,正是这般纹路——如同命运刻下的诅咒。
“不是锅要焊……”他用只有自己和沈清棠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嗓音沙哑,“是人。”
话音未落,右眼瞳孔深处,一道银金色的雷纹一闪而过。
沈清棠心中一紧。
只见林川的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现实,陷入了那片只有死亡与灾厄的预视未来。
她的视野里,林川的脸色变得煞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唇色发青,像是刚从冰水中捞出。
厨房的喧嚣——油锅的滋啦、水龙头滴答、远处街市的叫卖——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死寂。
而在林川的鬼眼世界中,眼前的厨房早已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刀锋巷那条熟悉的训练场。
冲天的火光将天空染成血色,爆炸的轰鸣震耳欲聋,热浪扑面而来,皮肤仿佛被灼烧。
断了一臂的刀哥浑身是血,跪倒在废墟之中,金属肢体扭曲断裂,裸露的电路如神经般抽搐。
他的儿子小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向父亲残破的身躯,稚嫩的手掌沾满鲜血与灰尘,触感粗糙而滚烫。
画面一闪即逝。
林川猛地回神,胸口剧烈起伏,喉头泛起血腥味。
他抬手扶住墙壁,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瓷砖,才找回一丝真实。
沈清棠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解下自己身上的围裙——棉布已被汗水浸透,边缘还沾着面粉与蛋液的干渍。
她动作轻柔地递到他面前,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你去吧,”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像灶火旁低语的晚风,“我替你守灶。”
上午十点,刀锋巷训练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过度发热后产生的焦糊味,混杂着机油燃烧的刺鼻气息,吸入肺中带来一阵辛辣。
阳光斜照,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微型的灰烬。
刀哥蜷缩在墙角,他引以为傲的金属化身躯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坚硬的皮肤之下,一片片暗红色的烙印缓缓浮现,细看之下,竟是两个扭曲的文字——莫渊。
这两个字如同活着的蛆虫,蠕动着,啃噬着他的生命与意志。
沈清棠曾听老灶提起:“被‘莫渊’标记的人,体内会慢慢长出一种吞噬灵魂的黑茧。”当时她只当是传说,如今却亲眼见证。
“爸!你别走!你看看我!”年幼的小铁跪在地上,死死抱着刀哥粗壮的大腿,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掌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嵌进金属缝隙,指尖已磨破出血。
“不行了!热感指数爆了!”老灶急得满头大汗,拍打着旁边一口早已熄火的移动灶台。
仪表指针疯狂摆动,直指红色禁区。
“整条巷子的能量场都在向他身上汇聚!三分钟!最多三分钟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
“都让开!”一声暴喝,血焊拎着工业焊枪冲来,喷口烧得通红,辐射出灼人的热浪,连空气都微微扭曲。
他吼道:“他的钢骨核心要崩了!必须立刻进行强制熔断,把失控的部分切掉!”
就在血焊准备动手时,林川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刀哥身前。
他蹲下身,无视周围惊呼和警告,右手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猛地一划——皮肉裂开,鲜血涌出,温热粘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他毫不犹豫地将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刀哥滚烫的胸口。
金属表面烫得惊人,几乎灼伤皮肤,但他没有退缩。
“开!”
一声低喝,鬼眼全力开启。
林川的视野瞬间化为一片灰白,无数代表着生命与能量的线条交织成网。
在他的注视下,刀哥的身体变得透明,那副正在崩裂的钢骨清晰可见——每一道裂缝都如同命运的判决书。
而在心脏位置,一枚由无数黑色丝线构成的“控制茧”正在剧烈蠕动——那种扭曲的形态,林川曾在老灶口中听过描述:“一旦‘莫渊’完成标记,黑茧就会扎根脊髓,吞噬宿主意志。”
它像一个寄生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与刀哥原本的“共生之茧”产生共振,加速着他的崩溃。
“剥离,他体内能量失衡,可能会当场死亡。”林川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不剥离,他就会被彻底侵蚀,变成‘莫渊’的傀儡。”
绝望的沉默笼罩了所有人。
中午,川味小馆的天台。
阵光消散后,林川跪在地上喘息不止,额头冷汗混着血水流下。
他知道,那一幕未来的投影已深深烙进每个人的灵魂。
“够了。”他低声道,“他们不会再逃了。”
沈清棠扶他起身,声音轻柔却坚定:“接下来呢?”
“接下来……”林川望向远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巷口,“我要回去,亲手拆掉那个茧。”
炙热的阳光下,他手持一把颠勺用的锅铲,以铲代笔,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飞快刻画着一个繁复而古老的阵图——血誓之阵,鬼医传承中以命换命的禁术。
沈清棠捧着沉重的瓦罐快步走来,灰白色的灰烬在罐中微微晃动,散发出淡淡的谷物焦香与烟火暖意。
“老灶让我带给你的,”她轻声说,“这是咱们刀锋巷三十年来,家家户户的灶火从未熄灭,积攒下来的灶火精魂。”
林川点点头,将指尖鲜血滴入瓦罐,与那百家香火混合。
他低声自语:“鬼医的瞳术本只能窥见死亡,唯有当‘众生愿力’点燃命火,才能逆天改命,把预视变成警钟。”
他猛地将混合物洒向阵图中心。
刹那间,阵图爆发出刺眼光芒,如同黎明初破。
林川右眼的银金色雷纹疯狂旋转,最终汇聚成一道光柱冲天而起,撕裂云层。
近百名觉醒者在同一瞬间“看见”了未来:家园化为火海,亲人化为焦炭。
“不!”
“我们不退!”
“绝不投降!刀哥是我们的王!”
震天怒吼从巷子各处传来,绝望化为同仇敌忾的怒火。
傍晚,训练场中央。
夕阳余晖将一切染成血色。
林川将那柄跟了他多年的厨刀横在腕上,用力一割——鲜血如注,却被无形力量牵引,化作无数细密血线,将盘膝而坐的刀哥缠绕成一枚血茧,触感滑腻而沉重。
“净世之瞳,开!”
双目圆睁,银金色羽状火焰从眼中喷薄而出,瞬间笼罩刀哥。
林川出手如电,七根幽光骨针化作残影,一针接一针刺入能量节点,每一针落下,都伴随刀哥一声闷哼,地面随之轻颤。
第七针,刺入“控制茧”核心。
“轰——!”
沉闷巨响从体内炸开,钢骨尽数炸裂!
金属碎片混合鲜血,眼看就要穿透身体。
“就是现在!”血焊怒吼,焊枪喷出上千度烈焰,在碎片离体前强行熔接。
刺鼻焦臭与金属熔化的腥气弥漫开来。
小铁哭喊着扑上,用额头紧紧抵住父亲胸口,体温透过金属传递,微弱却执着。
“噗——”林川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厨刀哀鸣,从中断裂。
而在那断裂的刀刃上,竟牢牢吸附着一枚指甲盖大小、彻底焦黑的“茧核”。
刀柄内侧,一道极细的符痕隐约可见——那是初学医术时,师父用朱砂画下的“锁秽纹”。
原来它一直在等这一刻。
深夜,川味小馆后厨灯火通明。
林川昏睡在冰冷灶台边,呼吸微弱,额头滚烫。
沈清棠走来,将一件刚缝好的崭新围裙轻轻盖在他身上——针脚细密,布料柔软,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灶上锅里温着清汤面,水汽氤氲,汤面中心浮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水面如镜,映出刀锋巷景象:断臂刀哥在废墟中站起,高举拳头,怒吼:“刀锋巷,永不为奴!”
昏睡中,林川手指微动,呓语模糊:“……锅……焊好了……该……炒菜了……”
沈清棠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眼眶一红,却又笑了。
她伸手轻抚他滚烫的额头,声音温柔:“嗯,我等你糊的回锅肉。”
这口锅修好了,就像这条巷子,哪怕断了臂,也要重新支棱起来。
只要灶火不熄,家就还在。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落厨房。
沈清棠端着砂锅走出后厨,奇异香气飘散——谷物焦香混着淡淡金属味,像是大地与钢铁共同酝酿的滋味。
她将砂锅放在林川面前,盛出一碗粥:色微黑,粘稠厚重,表面浮着一层油亮光泽。
“尝尝,”她笑着说,“新研究的,叫‘焊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