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窗外的雨从清早开始下,淅淅沥沥,像是要把整个冬天积攒的灰尘都冲进黄浦江里。
我坐在书店二楼的窗前,手里是刚送来的《申报》。头版那张照片拍得真清楚——陆振华坐在轮椅上,黑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礼帽压得很低,可谁都认得出来是他。标题字很大:“昔日司令取保候审,陆家辉煌终成泡影”。
可心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放下一杯热茶:“依萍姐,佩姨她……真的去了?”
“去了。”我把报纸折起来,放在桌上,“法院今天开庭,她做担保人。”
茶杯在手里转着圈,热气扑在脸上。可心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爹早上说,李副官他们几个老部下也去了,站在法院门口,远远地看着,没敢上前。”
“他们不敢。”我说,“现在谁跟陆家扯上关系,谁就是同党。”
雨打在玻璃上,一道道水痕蜿蜒而下。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雨天,我攥着刚撕碎的日记本,站在福煦路的弄堂口,浑身湿透,心里却烧着一把火。
那把火烧了整整一年。
楼下门铃响了。我听见顾慎之的声音,和可心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推门进来,肩头湿了一片,手里拿着把黑色的伞。伞尖在地板上顿了顿,水珠滴成一圈。
“都安排好了。”他把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圣玛丽医院,三楼东侧的单人病房,预付了三个月。护工找的是两个退伍兵,话少,手稳。”
我翻开文件夹。病房的照片是黑白的,铁架床,白墙,一扇窄窗。窗外的树影模糊,像是棵梧桐。
“条件一般,”顾慎之说,“但干净。”
“够了。”我合上文件夹,“他现在要的不是舒服,是没人看见。”
顾慎之在我对面坐下。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腕表。表盘上的指针走得稳稳当当,不慌不忙。
“何家那边有动静吗?”我问。
“何书桓的父亲昨晚去了南京。”他说话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应该是去找人疏通。不过他儿子上报纸的次数太多,想完全摘干净,难。”
我把报纸推过去。第二版还有张照片,是何书桓躺在医院床上,胳膊打着石膏,床边坐着眼睛红肿的如萍。标题是《英雄救美?涉案家属关系引争议》。
顾慎之扫了一眼,没说话。
窗外的雨声密了些。远处传来卖报童的吆喝,声音在雨里断断续续,像断了线的珠子:“看报……陆振华……取保候审……”
“依萍,”顾慎之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声音比平时轻了些,“你去看他吗?”
我想了想,摇头。
“不知道该怎么站,怎么开口。”我说,“是骂他一顿,还是问他疼不疼?好像都不对。”
顾慎之点点头。他懂我的意思。
门又被推开,可心探头进来:“依萍姐,电话,是可云姐。”
我下楼接电话。听筒里传来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细细簌簌的,然后是可云的声音:“依萍姐,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报纸。”她说,“他坐在轮椅上那张。我绣花的时候,对门阿婆拿报纸来包东西,我瞥见了。”
针线声停了停。
“活该。”可云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这是我爹早上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依萍姐,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他活该。”
我没说话。
“我在绣一幅《松鹤延年》。”可云又说,针线声重新响起,“云裳阁的老板娘说,有位老先生七十大寿,点名要这个。我绣的时候就在想,有些人活得长,是福气。有些人活得长,是报应。”
挂了电话,我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玻璃柜台下压着几份旧报纸,有我们书店开业那天的报道,有我第一次专栏结集出版的消息,还有方瑜画展的预告。
每一张报纸都是一个脚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顾慎之下来了。他手里拿着大衣:“我得去趟印刷厂,新一期《新女性》要下厂了。”
“我跟你一起去。”
“外面雨大。”
“正好,”我说,“看看雨里的上海。”
车开得很慢。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划出两个扇形的清晰区域,又迅速被雨水覆盖。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色的天空下像一幅水墨画。
经过圣玛丽医院时,我让司机停了车。
“我就在这儿看看。”我说。
顾慎之点点头,没跟下来。
医院门口没什么人。雨中的建筑显得格外肃穆,红砖墙上爬满了枯藤,要等春天来了才会重新变绿。三楼的窗户有几扇亮着灯,其中一扇拉着白色的窗帘,后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我不知道那是哪一扇。
站了大概五分钟,雨水打湿了鞋尖。正想转身上车,医院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是如萍。
她撑着一把浅绿色的伞,伞面很小,遮不住多少雨。她怀里抱着个保温桶,低着头匆匆往外走,没看见我。走到路边时,她脚下一滑,保温桶掉在地上,盖子摔开了,汤汁洒了一地。
她蹲下去捡,伞歪到一边,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我走过去,把伞撑到她头顶。
如萍抬头,眼睛红肿,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见我,愣了愣,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摔着没?”我问。
她摇头,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汤汁在雨水里晕开,油花漂着,很快就被冲散了。
我帮她捡起几块大的碎片。她的手在抖,手指被划破了,渗出血珠,混在雨水里,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如萍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他今天一直看着窗外,不说话。护工喂他喝汤,他喝了两口就吐了。”
我没接话。
“姐。”如萍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很冰,“你恨他,恨我们,我懂。可现在他这样了,妈也在牢里,书桓家不要我了……你满意了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恐惧、怨恨、绝望,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天真的不理解。
“如萍,”我说,“你问我满不满意,不如问问你自己——如果今天坐在轮椅上的不是他,而是我;如果今天在牢里的不是王雪琴,而是傅文佩;如果被退婚的不是你,而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会哭,会难过,”我替她说,“但你会去法院做担保人吗?你会每天炖汤送去医院吗?你会为了我去求何家吗?”
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水帘。
如萍松开了手。她慢慢站起来,保温桶的碎片还攥在手里。
“我恨你。”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恨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恨你把一切都毁了。”
“那就恨吧。”我说,“恨至少比自欺欺人强。”
我转身要走,她忽然在身后说:“梦萍下周末回来。”
“我知道。”
“她说她要考医学院。”如萍的声音里有一丝古怪的笑意,“她说以后要当医生,治好所有因为愚蠢而生病的傻子。”
我回头看她。她站在雨里,浅绿色的伞歪在肩头,脸上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姐,”她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吧。”我说,“上海就这么大。”
我回到车上。顾慎之正在看一份稿子,见我上来,合上文件夹。
“见到如萍了?”
“嗯。”
车重新启动。雨刷器又开始工作,左右,左右,规律得让人昏昏欲睡。
“依萍。”顾慎之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头看他。
“你之前说,人要求个心安。”他看着我,“我现在告诉你,心安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你做了该做的事,这就够了。”
车停在印刷厂门口。顾慎之先下车,撑开伞,然后绕过来替我开车门。
伞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我们并肩走进印刷厂,机器的轰鸣声立刻淹没了雨声。
厂长老陈迎上来,手里拿着校样:“陆小姐,顾先生,这期样刊出来了,您看看。”
我接过那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杂志。封面是方瑜设计的,一个女子的剪影,站在窗前,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但天边已经有一线微光。
翻开内页,我的专栏在第三页。标题是《财产权:女性独立的第一个台阶》。
“印吧。”我说。
机器轰隆隆地运转起来。纸张在流水线上飞驰,油墨滚过,字迹显现,一页,又一页。
顾慎之站在我身边,我们谁都没说话,就看着那些崭新的杂志一沓沓堆起来,越堆越高。
从印刷厂出来时,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金色。
顾慎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我打开,是一支黑色的钢笔,沉甸甸的。
“笔帽能旋开。”他说,“里面有个小机关,必要的时候能拍照。笔身是实心的,握紧了,能当个防身的物件。”
我把钢笔握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但很快就被体温捂暖了。
“下周我要去南京。”他说,“一两个月。”
“有危险吗?”
“没有。”他笑了笑,“就是些学术会议,还有……见几个人。”
我把钢笔别在衣襟上:“什么时候走?”
“下周二。”
“我送你。”
“依萍,”他看着我,“你忙你的,不用送。”
我们站在印刷厂门口,阳光越来越亮,地上的积水反射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有电车驶过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是这座城市的脉搏。
“顾慎之。”我说。
“嗯?”
“谢谢。”
他侧过头看我,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弯起:“谢什么?”
“谢你这把伞。”我说,“谢谢这笔,谢谢你在手术室门外握了我的手,谢谢你说‘足够配得上你’。”
阳光照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两个小小的、明亮的光点。
“依萍,”他说,“路还长。”
“我知道。”我说,“所以才要谢谢你陪我走这一段。”
我们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往回走。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积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街角报摊的老头正在收摊,看见我们,拿起一份报纸:“陆小姐,今天的《申报》,您看了吗?”
“看了。”我说。
老头把报纸放回去,嘴里嘟囔着:“世道变了哟,陆司令那样的人物,说倒就倒……”
我没回头。
走到书店门口时,可心正在擦玻璃。看见我们,她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
玻璃擦得很干净,映出街道,映出天空,映出刚刚放晴的、湿漉漉的上海。
顾慎之在门口停下:“我就不进去了。”
“好。”
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对了,傅阿姨的旗袍店下周有新款式出来,她让你得空去看看。”
“我会的。”
他点点头,撑开伞——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伞骨上还挂着水珠,一抖,就簌簌地落下来。
我看着他走远,深灰色的长衫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那把黑色的伞在肩头,像是某种沉默的陪伴。
可心凑过来:“依萍姐,佩姨刚才来电话,说晚上炖了汤,让你回家吃饭。”
“好。”我说。
我推开书店的门。风铃叮咚响了一声,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柜台上的电话安静地趴着,报纸整齐地叠在一旁,茶杯里的茶已经凉了,水面没有一丝波纹。
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雨彻底停了。天空洗过一样干净,云层散开,露出一整片淡蓝色。阳光照在对面屋顶的瓦片上,那些青黑色的瓦片闪闪发亮,像是铺了一层碎金。
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黄包车夫拉着客人跑过,溅起细小的水花。卖花的阿婆重新摆出摊子,白兰花在竹篮里,香气仿佛能透过玻璃传进来。
一切如常。
上海还是上海,日子还是日子。
只是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倒了,有些人还在路上。
我摸了摸衣襟上的钢笔。金属的凉意还在,但已经和体温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抖了抖羽毛,水滴四散。
它歪着头,看了看天空,然后振翅飞起,消失在巷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