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黄昏。
圣玛丽医院三楼的走廊很安静,只有尽头那间病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黄色的光。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里提着傅文佩刚炖好的鸡汤,白瓷罐子还烫手。
推门进去时,顾慎之正试着下床。他一手撑着床头柜,一手捂着肋下,动作很慢,眉头皱得很紧。听见声音,他抬起头,额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汗。
“医生说你要卧床。”我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
“躺太久了,骨头都僵了。”他重新坐回床边,喘了口气,“而且明天要拆线,得活动活动,不然肌肉黏连更麻烦。”
我拧开保温罐的盖子,鸡汤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傅文佩放了枸杞和当归,汤色金黄,上面浮着薄薄一层油花。
“先喝汤。”我盛了一碗递过去。
他接过,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地喝。喉结滚动时,脖颈侧面那道淡白的疤痕也跟着起伏。这道疤我之前没注意到,藏在衣领下面,现在他穿着病号服,领口宽松,就露出来了。
“看什么?”他察觉到我的目光。
“这道疤,”我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相同位置,“什么时候的?”
他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那里:“民国二十四年,在武汉。一次游行,被军警的警棍砸的。”
“砸在脖子上?”
“嗯。”他说得轻描淡写,“当时就晕了。醒来时在医院,医生说差一点就伤到颈动脉。”
我看着他脖颈上那道疤。不长,大约三厘米,但位置太险了。
“为什么要去游行?”我问。
“抗议日本人在华北的暴行。”他说,“那会儿《何梅协定》刚签,华北都快成日本人的了。我们一批学生南下,在武汉组织示威。”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汤。热气蒙在他眼镜片上,他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重新戴上眼镜,“后来被抓了,关了半个月。放出来时,游行的队伍已经散了。我就回上海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看见他擦眼镜时,手指微微发抖。
“顾慎之。”我叫他。
“嗯?”
“你做这些事,”我问,“有没有想过……万一哪次就回不来了?”
他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病房里的灯自动亮了,白色的光线洒在他脸上,把那些细微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想过。”他终于说,“每次去之前都想。想如果回不来,那些没做完的事怎么办,那些要保护的人怎么办。”
他顿了顿,看向我:“但想完了,还是得去。因为如果不去,会有更多人回不来。”
鸡汤的热气在灯光下袅袅升腾,模糊了他的脸。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在圣约翰大学的讲堂上,他讲弗洛伊德,讲荣格,讲心理分析。台下坐满了学生,女生们偷偷看他,窃窃私语说顾教授真年轻真英俊。
那时我以为他只是个教授,只是个作家。
现在我知道了。
知道他在讲台下做的事,知道他在文字外的人生,知道他温文外表下那些累累伤痕。
“该换药了。”我说。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病号服褪到腰间,背上的淤青已经变成暗黄色,边缘开始发青,是正在好转的迹象。但那些旧伤——北平的刺刀伤,南京的刀伤,武汉的警棍伤——在灯光下依然清晰,像刻在皮肤上的地图。
我拧开药瓶,草药味弥漫开来。药膏是陈医生特制的,深褐色,黏稠得像蜂蜜。
“可能会有点疼。”我说。
“没事。”他的背脊挺得很直。
药膏抹上去时,他的肌肉绷紧了,但没出声。我抹得很慢,从肩胛骨到腰际,每一道伤都仔细覆盖。指尖下的皮肤温热,有些地方有细微的凸起,是疤痕组织。
“陆依萍。”他忽然开口。
“嗯?”
“你怕吗?”他问,“知道我在做这些事,知道和我走得近会有危险——你怕吗?”
我的手指停在他背上最长的的那道疤上——从肩胛骨斜斜划到腰侧,像一道闪电。
“怕。”我说,“但怕也要做。这话不是你教我的吗?”
他低低笑了,背脊的肌肉放松下来:“学得真快。”
“名师出高徒。”我说。
药膏抹完了。我拿起干净的纱布,一层层贴上去。纱布边缘用胶带固定时,我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他腰侧的皮肤。很烫,像在发烧。
“你在发热。”我说。
“低烧,正常的。”他不在意,“伤口在愈合。”
“明天拆线,医生怎么说?”
“说恢复得比预想的好。”他转过身,重新穿好衣服,“可能……可以提前出院。”
“提前?”我皱眉,“才一个星期。”
“够了。”他说,“医院太闷。而且……”
他顿了顿,没说完。
“而且什么?”我问。
“而且有些事,在医院里做不了。”他说得很含糊。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事”——那些不能在医院里说、不能在医院里做的事。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远处的霓虹灯亮起来,红的绿的黄的,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上海醒了,夜上海开始了。
“顾慎之。”我又叫他。
他抬眼。
“你到底……”我犹豫了一下,“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本可以做个单纯的教授,写写小说,教教书,过安稳日子。为什么要选这条路?”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背影在窗玻璃上投出清晰的轮廓,那些伤被病号服遮住了,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我父亲,”他忽然开口,“是同盟会最早的会员之一。辛亥革命时,他在武昌。后来袁世凯复辟,他去了广州。再后来北伐,他一直在前线。”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念一段历史书。
“民国十六年,清党。他在名单上。”他顿了顿,“被抓的前一天,他让我母亲带我去了香港。他自己没走。”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红光照在他脸上,又变成绿光,又变成黄光。
“我在香港待了三年。十八岁那年回上海,才知道他死在监狱里了。罪名是‘通共’。”他转过身,背对着光,脸在阴影里,“其实他不是共产党,他只是……只是觉得这个国家不应该这样。”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爵士乐声飘进来,软绵绵的,甜腻腻的,和这个房间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所以你做这些事,”我说,“是因为你父亲?”
“不全是。”他走回床边坐下,“开始是。但后来……后来就变成自己的选择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掌上有几处老茧,不是握笔留下的,是握别的什么东西留下的。
“我在德国留学时,见过纳粹怎么迫害犹太人。那些教授,那些学者,那些普通人——只因为血统,就被关起来,被折磨,被杀掉。”他的声音低下来,“那时我就想,如果我在国内,看见同样的事,我会不会站出来?还是像那些人一样,假装看不见,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他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回国后,我真的看见了。看见日本人怎么在东北杀人,看见那些官僚怎么贪污腐败,看见老百姓怎么受苦。然后我就知道,我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陆依萍,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明明看见了不公,看见了苦难,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生活——我做不到。”
我明白。
太明白了。
就像我看见可云疯癫时的无能为力,看见梦萍被忽视时的愤怒,看见母亲在陆家受委屈时的心痛——我也做不到假装看不见。
所以我们都在做同样的事。
用各自的方式,对抗着各自看见的不公。
“顾慎之。”我说。
“嗯?”
“你身上的这些伤,”我问,“你后悔过吗?”
他想了想,摇头:“不后悔。但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次下手再重一点,如果那次运气再差一点,可能就没有下次了。”
他说得很平淡,但我听出了里面的重量。
那是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后,沉淀下来的平静。不是不怕,是怕惯了。
“所以,”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罕见的调皮,“你问我有几个身份——现在知道了吧?教授,作家,地下工作者,还有……伤员。”
我也笑了:“最后一个身份不太光彩。”
“但最真实。”他说。
窗外传来钟声,当当当,八下。夜更深了。
“你该休息了。”我说。
“再坐一会儿。”他靠在床头,“医院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胡思乱想。”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灯光下,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很亮,那种清醒的、坚定的亮。
“陆依萍。”他又叫我。
“你今天叫了我很多次。”我说。
“因为有些话,想跟你说清楚。”他坐直了些,“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做什么事,知道和我在一起会有危险。所以……”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所以如果你现在想离开,我理解。”他终于说,“你可以继续开你的书店,写你的文章,过安稳的日子。我不会怪你。”
我没有立刻回答。
病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在等我的回答,等一个可能让他失望的回答。
“顾慎之,”我终于开口,“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愣了一下:“在圣约翰大学,你来找我谈专栏的事。”
“不,更早。”我说,“在城隍庙的旧书摊。你在挑一本德文诗集,我在找旗袍图样。我们同时伸手去拿同一本书——那本《浮士德》。”
他想起来了,眼睛微微睁大:“那是你?”
“是我。”我说,“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德语真好,读诗时的发音很标准。后来在圣约翰大学见到你,我才对上号。”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后来——后来你帮我查陆家的事,你介绍沈医生给可云,你教梦萍数学,你陪我走那些难走的路。”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上海灯火辉煌,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顾慎之,我不是因为你安全才和你做朋友的。”我转过身,看着他,“我是因为你是你。因为你清醒,因为你坚定,因为你在做对的事——哪怕那些事很危险。”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光闪烁了一下。
“所以,”我走回床边,“我不会因为危险就离开。相反——正因为危险,我才更要留下。因为战友之间,就是要在危险的时候互相支撑的。”
“战友”这个词,我说过很多次。
但这一次,说得最认真。
他沉默了。灯光下,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好几次,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咽回去了。
最后,他轻轻笑了。
那笑容很温暖,像冬天的阳光,不炽热,但足够驱散寒意。
“好。”他说,“那我们就继续做战友。”
“继续。”我说。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远处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把上海的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彩色。
这个夜晚,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对了,”我忽然想起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后半句呢?足够……什么?”
他怔住了。然后,慢慢低下头,笑了。
那笑容里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释然,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足够……”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很认真,“足够配得上你。”
病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爵士乐还在飘,软绵绵的,甜腻腻的。但这一刻,那些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他的那句话,在空气里轻轻回荡。
足够配得上你。
简单五个字。
但我知道,这五个字背后,是他所有的伤痕,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坚持,所有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所有那些在黑暗中独行的日子。
他用这些,换来这五个字。
而我,听懂了。
“顾慎之。”我说。
“嗯?”
“你的伤还没好,”我说,“别说这些没用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笑得背都弯了,笑得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还在笑。
我也笑了。
灯光下,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一高一矮,一坐一站,但挨得很近。
窗外的上海,夜还长。
但有些路,我们可以一起走了。
因为我们是战友。
也因为,我们足够配得上彼此。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