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东区野兽 (beast of the East End)
开篇导语:
这座城市从不温柔地拥抱新来者。它用雨水浸透你的骨头,用雾霾堵住你的呼吸,用街头巷尾的低语告诉你:你一文不值。十二岁的威尔逊·菲斯克踏上哥谭东区码头时,他庞大得与年龄不符的躯壳里,塞满了沉默和一种未成形的愤怒。他不知道,哥谭需要的不是又一个受害者或暴徒——它需要一头能理解其疯狂规则的野兽。而它刚刚找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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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中之城(12岁)
雨水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哥谭灰色的天空里渗透出来的。它带着烟囱的煤灰、海湾的咸腥,还有某种更深处腐败的甜腻气味——像太久没处理的伤口在绷带下化脓。这雨水落在威尔逊·菲斯克过于宽大的西装肩头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在测试这副十二岁身躯能否承受它的重量。
西装是他父亲的遗物,黑色羊毛,袖口已经磨成灰白色。母亲埃莉诺在离开布鲁克林前夜,在煤气灯下用黑色的线重新缝了肘部的破洞。针脚细密得惊人,但雨水此刻正沿着那些针脚流淌,让这件衣服变成一副铅铸的铠甲。
“别看他们的眼睛,威尔逊。”埃莉诺的手指冰冷,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的掌心。她的声音被码头装卸工的吼叫、起重机齿轮的尖叫和雨声撕成碎片。“在这里,眼神接触要么是邀请,要么是挑衅。我们两样都负担不起。”
他们跟着萨尔舅舅——埃莉诺的弟弟,一个肩膀被生活压得左高右低的男人。萨尔提着他们唯一的行李箱,一个边角开裂的硬壳箱子,快步穿过堆积如山的货箱。那些货箱上刷着模糊的字母:法尔科内进出口公司、马罗尼仓储、哥谭港务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句没有说完的威胁。
“记住这条路,孩子。”萨尔头也不回,声音粗哑如砂纸磨铁,“从三号码头到我店门口,一共经过七个帮派的地盘。法尔科内的人收码头费,马罗尼的人管仓库盗窃,那些戴红帽子的杂种……”他啐了一口浓痰,混入地上的泥水,“他们什么都干,最没规矩。别惹他们,但也别显得好惹。”
威尔逊努力记下。七个地盘。三种颜色的标记:法尔科内成员的蓝色领巾像一道小小的伤口系在脖子上;马罗尼的绿色袖标;红帽子帮的……就是红帽子,湿漉漉的猩红色,在灰暗的雨景中刺眼得像血。
他的眼睛扫过昏暗处倚着货箱的男人们。他们抽着烟,烟雾在雨幕中挣扎着上升,然后被拍散。这些男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萨尔和埃莉诺单薄的行李,在威尔逊庞大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评估性的好奇——不是对人的好奇,是对资产的好奇。
一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脸上有刀疤,从左边眉骨一直划到嘴角,让他的笑容歪斜成狰狞的弧度。他故意把腿伸到路中间,靴子踩进一滩浑浊的水洼。
萨尔立刻停下,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他从油腻的皮夹克内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迅速塞进男人手里。“晚上好,托尼。这是我妹妹和外甥。从今天起住我这儿。”
叫托尼的男人用拇指捻开钞票,歪头打量着埃莉诺。他的目光像蜗牛爬过皮肤,湿冷而粘腻。“长得不错。店里缺女招待吗?港湾灯光那种地方,有个漂亮脸蛋能多卖不少啤酒。”
萨尔把埃莉诺往后挡了挡,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但每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她不上工,托尼。只是家人。”
托尼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黑洞。“家人最贵了,萨尔。你知道规矩。”他的目光转向威尔逊,“大块头小子。多大了?看着像能扛货。法尔科内码头永远缺力气大的哑巴。”
威尔逊抬起头。
雨水流进他的眼睛,咸涩刺痛。但他没眨眼。他看着托尼,不是看那道狰狞的刀疤,也不是看他腰间那根裹着电工胶布的警棍,而是看他的站姿——重心落在右脚,左脚虚点地面;左手自然下垂,但右手始终靠近腰间;肩膀微微向右倾斜,那是长期习惯性拔棍子留下的肌肉记忆。
父亲教过他这个。在布鲁克林的街头,父亲握着他的肩膀说:“威尔逊,看人不要看脸,看结构。他的平衡点在哪?他的发力习惯是什么?人是机器,机器就有弱点。”
“他十二岁,还在上学。”埃莉诺抢前一步,声音颤抖但清晰得像玻璃碎裂。
“十二?”托尼吹了声口哨,夸张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威尔逊六英尺高、一百八十磅的身躯,“老天,你喂他吃什么?钢筋拌混凝土?”他摇摇头,摆摆手,“算了,走吧。下周的保护费,记得早点。最近‘罗马人’心情不好,大家都得多出点血。”
他们继续前行。萨尔的后颈在雨中泛红,像煮熟的虾。埃莉诺的手在威尔逊掌心里颤抖,冰凉得像死去的鸟。
但威尔逊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数据涌入他的脑海,自动分类归档:
· 七个地盘,三个主要帮派。
· 保护费:每周缴纳,金额浮动,与“罗马人”(老法尔科内)的心情挂钩——这意味着决策基于情绪而非计算,低效。
· 托尼:右利手,惯用警棍,重心偏右,左腿可能是旧伤弱点。
· 母亲被定价:女招待的价值,由外貌决定。
· 自己被定价:搬运工的价值,由体型决定。
他们转过一个堆满腐烂鱼筐的拐角,恶臭扑面而来。就在这个瞬间,威尔逊看到了。
码头空地。
雨下得更大,但空地上围了一圈人。大约二十个,穿着码头工人的粗布衣服或帮派成员的廉价西装。他们沉默地站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圆圈中央,一个男人跪在泥水里。
那男人很瘦,衬衫被撕破,露出嶙峋的肋骨。他正在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尖利:“我只是拿了我应得的!文森佐答应过!他说那批手表出手后给我百分之五!他答应过的!”
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系蓝色领巾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这男人五十多岁,头发灰白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把扳手。不是普通的扳手,是码头用来拧紧货轮缆桩的那种大型扳手,长度接近小臂,铸铁打造。
“文森佐死了。”蓝西装男人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上星期在钻石区吃枪子。他的承诺……随他进棺材了。”
跪着的男人开始磕头,前额撞进泥水。“求求你,卢卡先生。我有孩子,两个女儿,我妻子病了……”
叫卢卡的男人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种近乎温柔的疲惫。“马可,马可……你知道规矩。钱是法尔科内先生的钱。你拿了,就是拿了先生的。拿了先生的,就要还。连本带利。”
他举起扳手。
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优雅。扳手在空中划过一个简洁的弧线,落在马可的左膝盖上。
骨裂声被雨声吞掉大半,但威尔逊听到了。那声音很脆,像冬天踩断枯树枝。
马可的惨叫刚冲出喉咙就变成了哽咽——卢卡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上前,一个捂住他的嘴,另一个按住他的肩膀。
卢卡调整了一下握姿,再次举起扳手。
这次是右膝盖。
然后是左手肘。
右手肘。
每一次击打都精准、冷静、毫无多余动作。卢卡的表情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太愉快但必须做的工作。每打断一处关节,他都会停顿两秒,让疼痛充分传递,让围观者充分观看。
马可已经不再挣扎,只是瘫在泥水里抽搐,眼睛翻白,口水混着血水从捂嘴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卢卡最后用扳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像牧师用圣水点信徒。
“看到了吗?”卢卡转向围观者,声音提高了些,“这就是数学。马可拿了一万两千块。现在,他永远赚不了一万两千块了。他妻子的医药费、女儿的学费……都成了坏账。”他摇摇头,“坏账会影响整个系统的健康。所以先生要我……清理账目。”
他把扳手递给旁边的人,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仔细擦拭手指,尽管他根本没碰到马可。
“把他送去诊所。”卢卡说,“告诉医生,这是法尔科内先生的‘慈善病例’。免费治疗,但要记录在案。等他能爬了,给他个拐杖,安排到港务局看大门。薪水……按最低标准的三分之一。”
他看了看天空,雨水落在他脸上。“先生仁慈。留他一条命,给他一份工。但你们记住——”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在哥谭,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残疾的活着才是。死亡是一次性成本,残疾是持续负债。”
人群沉默地散开。两个人架起已经不省人事的马可,拖向一辆旧货车。
卢卡转身,目光正好与威尔逊对上。
一瞬间。
只有一瞬间。
但威尔逊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不是残忍,不是快感,而是绝对的清明。这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做,以及这个行动在更大系统里的位置。他是一台精密仪器上的一个齿轮,并且以此为荣。
萨尔猛地扯了威尔逊一把。“走!别看!”
他们几乎是跑着离开的。转过两个货堆,萨尔才喘着气停下,扶着生锈的集装箱咳嗽。
“那是卢卡·法尔科内,”萨尔低声说,仿佛名字本身会引来灾祸,“‘罗马人’的侄子。管码头区的……账目。”
埃莉诺脸色惨白。“他们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
“光天化日?”萨尔苦笑,“埃莉诺,看看这天气。这叫‘哥谭的恩典’——雨会冲掉血迹,雾会遮住视线,第二天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威尔逊,发现外甥的表情异常平静,“孩子,你……”
“他在教数学。”威尔逊说。
萨尔愣住了:“什么?”
“那个卢卡。他在教数学。”威尔逊看着自己刚才站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地上那个人形的凹陷,“一万两千块,百分之五的佣金,坏账,持续负债……他在用那个人教大家怎么计算。”
萨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埃莉诺紧紧抱住威尔逊的手臂,好像怕他下一秒就会融进雨里。“别想那些,威尔逊。别想。”
他们继续走。转过最后一个货堆,东区的全貌在雨中展开。
这不是威尔逊在《哥谭公报》上见过的哥谭——没有高耸的韦恩塔刺破云层,没有宏伟的哥谭大教堂彩绘玻璃反射夕阳。这里是另一座城市,长在主体城市阴影里的肿瘤。
狭窄的街道像溃烂的伤口,两侧是歪斜的三层砖楼,防火梯如同锈蚀的肋骨裸露在外。窗户大多用木板封死,没封的也拉着肮脏的窗帘,偶尔有一两扇后面晃过人影,快得像错觉。
霓虹灯招牌是这里唯一的色彩,但病恹恹的:“旅店”的“旅”字不亮,变成“女店”;“酒吧”的“酒”字熄灭,变成“西吧”;“当铺”的霓虹管漏气,每隔三秒闪烁一次,像垂死的心脏。
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令人作呕:腐烂的鱼、老鼠尸体、廉价香烟、大麻、呕吐物、漂白水试图掩盖却失败了的尿液味,以及最深处的那种甜腻——那是潮湿的砖石、发霉的木材和绝望混合发酵后的气味。
“欢迎来到东区。”萨尔推开一扇漆皮剥落的门,门上方歪斜的招牌写着“港湾灯光”。铰链发出垂死的尖叫。
里面是狭窄的餐厅,十二张福米卡贴面桌子,红色塑料椅腿都用铁丝加固过。柜台后是油腻的煎烤台,上面的铁板黑得发亮。灯光是四十瓦灯泡的惨淡黄色,让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像患了黄疸。
三个老头坐在角落喝咖啡,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一个穿着透明雨衣的女人在吧台边抽烟,指甲涂成剥落的紫色。没人抬头看他们。
“楼上有个房间,以前是储物室,我清理出来了。”萨尔把箱子放在地上,木质地板发出呻吟。“厕所在走廊尽头,共用。热水每周二、四晚上七点到九点有,别错过时间。错过了就用冷水,别抱怨。”
他顿了顿,看着妹妹和外甥湿透的样子,声音软了一点点:“厨房……你们可以随便用。食材成本从你工钱里扣,埃莉诺。你会帮厨,对吧?”
埃莉诺点点头,眼睛看着地板。
房间在二楼尽头。真的很小:一张双人床几乎占满全部空间,一个衣柜门关不严,一扇窗户对着对面砖墙——距离近到可以伸手碰到对方的防火梯。但它是干的,而且有屋顶。
埃莉诺坐在床沿,床垫里的弹簧发出哀鸣。她肩膀垮了下来,仿佛终于卸下了从纽约到哥谭三百英里路上一直扛着的重担。那重担有形状:是一个骨灰盒,在行李箱最底层,用毛衣仔细包裹着。
她开始无声地哭泣。肩膀颤抖,但没发出声音,像一部关掉了音量的悲剧电影。
威尔逊站在房间中央,水从他身上滴下,在地上形成一小滩。他看着母亲抽动的肩膀,看着这个比布鲁克林公寓卫生间还小的房间,看着窗外哥谭东区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