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思来想去,最后咬牙做了决定:用父亲留下的食品厂采购工作,换与张建军结婚的机会。
她清楚张铁牛夫妇最疼小儿子张红军,做梦都想让他跳出农门,进城当个体面的工人。而食品厂的正式工名额,正是张家心心念念的铁饭碗。用这份工作换一个离开杨树坳的契机——只要能逃出这片让她窒息的土地,这点“代价”她认了。
这个年代对于人口管制太严格,普通人想离开户籍所在地,路窄得可怜:要么去当兵,可她这被高烧烧坏的底子,连体检都过不了。
要么靠工作调动,可她刚顶替父亲的岗位,哪来的调动机会。剩下的,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以她如今的名声,想嫁个靠谱人家、顺利离开,难如登天。
而张建军是唯一的例外——他已经升职成了连长,虽说还没到能随军的职级,但她特意打听了,部队在军区外有家属住房,结婚后她能跟着去住,不用再困在杨树坳。
她有钱,只要能离开,她就能再买个工作,重新生活。
果然,当她把“用工作换婚事”的想法跟张铁牛提了之后,夫妻俩眼睛都亮了。陈安特意提及不用领证,只要能跟着随军离开杨树坳就行。
张铁牛却把陈大牛当年救张铁蛋的事翻出来,说得情真意切:“安丫头,你爹对咱家有大恩,咱们两家之前也订了亲,这事我同意了。不过建军是军人,结婚可不是口头说说,得去民政局领证,这才名正言顺。你以后就跟建军好好过日子就成。”
领证就领证吧,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她要的是离开的路,张家要的是城里的工作,谁也没欠谁。
至于和张建军的感情?陈安从未指望过。等日后时机成熟,她总能找到办法离婚。此刻的妥协,不过是为了日后的自由铺路罢了。
张铁牛当天就去县里打了电报。张建军回来时,军装领口还沾着火车煤烟,听完事由,他脸沉得像要落雨。婚席摆在张家院子里,二小子们闹着要喝喜酒,他全程抿着嘴,递烟时手都硬邦邦的,连嘴角都没抬过。
洞房里红烛燃到半夜,陈安坐在炕沿上,看着张建军卷了铺盖去了厢房。他宁愿睡冰冷的门板,也不肯沾这铺褥子。她倒松了口气,心想这样正好,没有夫妻之实,她们离婚也好离。
更何况她本就怕男人近身,那天的阴影像条蛇,总在夜里缠得她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张建军掀了门帘,脸色冰冷。陈安站起来,声音发紧:“建军哥,我知道委屈你了。到了城里我们就离……”
“别说了。”他打断她,从挎包里摸出二十块钱放在炕桌,“我没到随军职级,但军区外有老乡租房子,我去寻间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这几天安分些,别让我娘挑出错来。”
许是终于盼到了离开杨家坳的光亮,又或是连日来的糟心事熬干了精气神,陈安的病又犯了。烧得迷迷糊糊时,总看见赵耀祖的脸在眼前晃,又听见王四妹的压着嗓子的哭求,最后连张建军的军装都变得模糊。这场烧断断续续缠了一个多月,抽走了她骨头里最后一点力气,咽气那天,炕席都被汗浸得发潮。
再睁眼时,陈安没有看到熟悉的糊纸墙,只觉得自己裹在一片温热柔软里,能模糊感知到外界的光影,还能清晰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笑着报喜:“恭喜啊,是位小公主呢!”
原来,她竟重生成了妈妈肚子里的小肉团。这一世的爸妈都是大学教授,后来还添了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一家人温馨和睦。
那些痛苦的前世记忆,随着她一点点长大,渐渐变得模糊,最后被彻底遗忘。
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 却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本科毕业后,她顺着自己的心意,远赴英伦深造。
孤身在外的夜晚,她总爱窝在公寓的沙发里,翻些网络小说解闷。那天夜里,她无意间点开一本知青下乡文,女主叫周望舒,男主张建军,情节熟的让她心头发紧,指尖划过屏幕时带着点不自知的僵硬,还在心里骂了句“又是套路军婚文”。可转头就遇上了校园恐怖袭击。
子弹穿胸而过的瞬间,剧痛没来得及蔓延,那些被她遗忘在记忆底层的碎片突然炸开。
杨家坳的土炕,王四妹鬓角的灰,李彩玲带着糙意的手,还有赵耀祖那张油滑的脸……原来她短暂凄苦的前世,不过是周望舒爱情故事里的一粒尘埃,是旁人闲聊时那句“张家老二前头那个没福气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在书里留下过。
再次醒来,她又躺在杨家坳那张熟悉的土炕上,王四妹正用汤勺往她嘴里灌糖水。喉咙里甜得发苦,像极了前世那些裹着蜜糖的算计。她没动,任由那股甜滑进嗓子,眼底却已结起薄冰。
见陈安眼珠子转了,王四妹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安安啊,你可算醒了。听婶子说,别再跟自个儿较劲了,你娘走了,咱心里都不好受,可日子总得往下过不是?”
她伸手理了理陈安额前汗湿的碎发:“你这不吃不喝的,熬坏了身子咋办?你娘要是知道了,在那头能放心?她最疼你,见你这样作践自个儿,怕是在地下不安稳。”
一旁的李彩玲也应声附和:“是啊安安,娘说得对。你看你这脸白的,跟纸糊的似的,再不吃点东西,身子骨扛不住。回头我给你蒸俩鸡蛋羹,你好歹吃两口,啊?”
陈安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却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嘶嘶”的气音。李彩玲眼尖,赶紧起身:“我去给你倒碗水!”
王四妹按住她:“刚灌了糖水,让她缓缓。”又转回头对陈安柔声道:“不急着说话,先歇着。”
陈安缓了好一会儿,才攒足了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字字清晰:“谢……谢谢婶子,嫂子……”
王四妹眼圈红了,她拍了拍陈安的手背:“谢啥?都是一个村的,要不是你爹,你前进叔命都没了,该的。”说着站起身,“你歇着,我去灶房给你熬碗小米粥。”
这时张红收拾好药箱,叮嘱了句:“醒来就好,切记这两天别再熬着,饭得按时吃,要是夜里还睡不着,就叫嫂子来喊我,我给你弄点安神的草药。”说完看了眼李彩玲,“彩玲,走,咱先让她歇会儿。”
李彩玲应着,临走前又回头看了陈安一眼,轻声道:“我们就在外屋,有事你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