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丽芸不见了。
这个词在顾三平脑子里转了三圈,才勉强找到落脚点。
不是“消失”,不是“失踪”,而是“不见”,一种更模糊、更令人不安的状态。
她刚才明明就站在控制台左侧,手电光斜照在那排锈死的仪表盘上。然后顾三平低头看了三秒钟外公的笔记本,再抬头时,那个位置空了。
空得彻底。
只有她手电筒还立在控制台边缘,光束笔直地射向天花板,在混凝土穹顶上切开一个惨白的光斑。光柱里,灰尘无声翻涌。
“丽芸?”顾三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很轻,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谢尔盖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原本在检查右侧的机架,闻声猛地转身,突击步枪瞬间抵肩。“位置?”
“控制台左边,三秒前。”顾三平说着,已经朝那边移动。军靴踩在厚厚的积灰上,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尘雾。
三人聚到控制台旁。地上灰尘很厚,至少积了十几年,像一层灰色的雪。沈丽芸的脚印清晰地印在上面——从大厅入口过来的一串,然后停在控制台前。
最后一个脚印完整,脚尖朝前,脚跟微微陷入。
然后,没了。
没有离开的脚印。
没有拖拽的痕迹。
没有挣扎的印记。
就好像她在这个位置凭空蒸发,或者……被什么东西从正上方提走了。
顾三平下意识抬头。手电光扫过穹顶。混凝土粗糙的表面布满裂纹,几根锈蚀的管道横穿而过,投下扭曲的阴影。什么都没有。
“扫描。”萧暮雪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已经退到墙边,背靠承重柱,手枪和手电分别指向两个方向。
索菲蹲下身,手里的便携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嗡鸣。屏幕蓝光映亮她苍白的脸。“没有热源残留……没有异常能量波动……脚印周围的灰尘成分一致,没有扰动痕迹……”她抬起头,眼睛里全是困惑,“就像……就像她根本没站在这里过。可是脚印明明在。”
“脚印在,人没了。”谢尔盖啐了一口,“这他妈什么鬼把戏?”
顾三平没说话。他蹲下来,仔细看那个最后的脚印。
靴底的花纹清晰,边缘整齐。灰尘均匀地覆盖着脚印底部,没有踩踏后常见的细微裂纹。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脚印边缘的灰尘。
触感冰凉、细腻。和周围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但不对。
他凑近,几乎把脸贴到地上。手电筒从侧面低角度照射,让灰尘的纹理和阴影更加明显。然后他看到了……
在脚印前半部分,大脚趾的位置,灰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弧形的刮痕。不是靴子留下的,更浅,更细,像是……某种纤细的东西从灰尘表面轻轻掠过的痕迹。
顺着刮痕的方向,它指向脚印前方——控制台底部的阴影里。
顾三平趴下来,手电光探进控制台下的空隙。那里堆满了缆线的残骸和不知名的金属碎片,同样积着厚厚的灰。但在最深处,靠近墙壁的地方,灰尘似乎……不太一样。
不是少了,而是有了某种纹理。
像水流过后沙子表面留下的波纹,又像是无数极细的丝线轻轻拂过的痕迹。那纹理从控制台下方延伸出来,贴着墙根,一路向右,消失在机架投下的阴影中。
“这里有东西。”顾三平压低声音,“不是走过去的……是滑过去的。或者爬过去的。”
谢尔盖立刻将枪口指向那个方向。“什么玩意儿能不留脚印?”
“手脚并用的话,”萧暮雪说,“只用手和膝盖,身体悬空,就可以脚不沾地。”
“那得多好的臂力?”谢尔盖反驳,“而且地上连手掌印都没有……”
他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嗒。”
很轻,很短促。像小石子掉在金属板上,又像某种硬物轻轻敲击。
声音来自大厅深处,那条窄通道方向。
四人瞬间静止。手电光齐刷刷射向通道口。光束刺破黑暗,照亮通道入口处那层湿滑发亮的菌膜。里面空无一物。
“嗒……嗒……”
又响了两声。这次更清晰,带着回音,像是有东西在通道深处缓慢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墙壁。
“留守阵型。”萧暮雪命令,“谢尔盖警戒后方,索菲继续扫描环境,顾三平跟我过去看看。保持三米距离,不要进通道。”
顾三平和萧暮雪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向通道口移动。手电光在前方地面和墙壁上来回扫动。
灰尘上的脚印还是只有他们来时留下的那些。通道口,谢尔盖之前踩出的脚印依然清晰,脚印边缘的灰尘被金属假肢的谢尔盖拖拽,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划出一个诡异莫名的形状。
“嗒。”
声音更近了。好像就在通道里十米左右的位置。
两人停在通道口。
萧暮雪从战术背心上取下一根荧光棒,折亮,扔了进去。绿色的冷光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停住。光芒照亮了大约十五米长的通道——两侧墙壁覆盖着湿漉漉的真菌薄膜,顶部垂下些许丝絮状的东西,地面映射出暗淡晦暗的珍珠色的反光。
“这些是什么?”顾三平发问,“刚才进来时就有这种鬼东西吗?”
“应该是某种真菌,”萧暮雪回应,“在地下潮湿阴暗的地方常见,刚才进来就有的,你没注意到是因为你注意力不够!”
我没有注意到?顾三平自觉自己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但现在的目标是搜索异常,而不是去争辩对错。
通道尽头是个直角弯,拐向左边。
空荡荡的。
但就在荧光棒停住的瞬间,顾三平眼角余光瞥见——通道顶部,靠近转弯处的地方,阴影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东西在动,是阴影本身的浓度变了。就像一滴墨汁滴进清水,缓慢晕开,然后又被吸收回去。整个过程不到半秒。
“顶上。”他低声说。
萧暮雪的手电立刻照向通道顶部。
混凝土浇筑的拱顶,同样覆盖着菌膜,但比墙壁和地面薄得多,能看到底下粗糙的纹理。几条生锈的管道贯穿而过,管道和拱顶的缝隙里结着蛛网般的白色絮状物。
什么都没有。
“你看见什么了?”萧暮雪问。
“阴影……变化。”顾三平不确定地说,“可能是我眼花了。”
就在这时,索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压抑的惊慌:“谢尔盖……谢尔盖呢?”
顾三平猛地回头。
三十米外,控制台旁,索菲独自站在那里,扫描仪的光束在黑暗中乱晃。她身边空无一人。
谢尔盖不见了。
两秒钟前,他还在那里。
顾三平记得清清楚楚,在转身走向通道前最后一眼,谢尔盖背对着他们,枪口指向大厅另一侧的黑暗,精壮的背影在控制台的阴影里像一尊石雕。
现在,那里只有灰尘。
“谢尔盖?!”萧暮雪不顾暴露的风险大声喝道,声音在大厅里撞出回音。
没有回应。
三人迅速汇合。
索菲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攥着扫描仪。“我就低了一下头……看扫描读数,大概三秒钟……抬头他就不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们走到谢尔盖刚才站立的位置。
地上有他的脚印——从大厅入口过来,然后停在这里。最后一个脚印同样是完整的,脚尖朝向前方,脚跟微微下陷。
然后,脚印断了。
没有离开的痕迹。
但顾三平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在脚印前方大约一米处,灰尘上有一道很淡的痕迹。不是刮痕,更像是……某种东西轻轻拖过的痕迹。非常宽,大约有三十厘米,痕迹两侧的灰尘有极其细微的隆起,中间部分则异常平整。
痕迹向右侧延伸,连接到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金属梯子——那梯子通向大厅上方的一条检修走道,走道沿着墙壁延伸,隐没在黑暗中。
梯子锈迹斑斑,但横杆上……没有灰尘。
准确说,灰尘被蹭掉了。
从下往上数,第三、第四根横杆,表面露出暗红的铁锈,周围的灰尘有新鲜的扰动痕迹。
顾三平抬着头,手电光照向检修走道。
走道是金属网格铺成的,离地大约四米,边缘围着生锈的护栏。走道上积满了灰,但在靠近梯子的那一小段,灰尘有明显的……凌乱痕迹。
不是脚印。是许多道平行的、细长的刮痕,交织在一起,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反复拖拽过。
“他上去了。”顾三平强行镇定。
“怎么上去的?”索菲声音发颤,“没有梯子上的脚印,他怎么可能……”
“不是用脚上去的。”萧暮雪打断她,手电光沿着梯子缓缓上移,“如果是被人从上面用绳子套住,吊上去,或者……他自己用手爬上去,脚不沾梯子,就说得通了。”
“可为什么要上去?”索菲问,“而且为什么不叫我们?谢尔盖不是那种……”
“嗒。”
敲击声又响了。这次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大厅左侧,一堆废弃设备后面。
三人同时转身,手电光束交错扫过那片区域。
设备堆得很高,是几个巨大的金属柜子倒在一起,后面是墙壁。似乎有阴影在柜子缝隙里蠕动。
“分散注意力。”萧暮雪冷冷地说,“它在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一个个下手。”
“它是什么?”索菲惊恐地问道,这与她之前那种优雅的法兰王国贵族大小姐气质大相径庭,就算是脑内芯片被摘除后导致性情大变的索菲也与现在的她完全不同。
没有答案。
萧暮雪迅速做出决定:“不能再分开了。我们三个,背靠背,慢慢退向来时的通道。先出去,再想办法。”
他们站成一个紧密的三角阵型。
萧暮雪面朝大厅深处,顾三平看着左侧设备堆,索菲警戒右侧和后方。
三人开始慢慢移动,脚步极轻,每一步都确保三人身体保持接触,每个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如有意外都能被三人第一时间察觉。
大厅安静得可怕。
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靴子踩在灰尘上细微的“沙沙”声。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划出晃动的光轨,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却让光束之外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更加……具有侵略性。
二十米。通道口就在前方。
顾三平眼角余光瞥见左侧设备堆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像金属,又像湿润的表面。一闪即逝。
他下意识把手电照过去。
光束刺穿黑暗,落在倒下的金属柜子上。柜门歪斜地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柜子后面是墙壁,墙壁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不是菌膜。
是一种更暗的、近乎黑色的物质,在墙壁表面形成了复杂的网状纹理,像树根,又像血管。纹理在手电光下微微反光,带着湿漉漉的光泽。那网状结构在缓缓蠕动——不是大幅度的移动,而是极其缓慢的、波浪般的起伏,像在呼吸。
“墙上有东西。”顾三平低声说。
萧暮雪和索菲同时转头。三支手电光聚焦在那片墙壁上。
网状纹理更加清晰了。
它们从墙壁底部延伸上来,爬满了一大片墙面,然后向上延伸,消失在黑暗的天花板方向。纹理的主干有手指粗细,分枝则细如发丝,交织成复杂的网络。网络中间,有一些节点微微鼓起,像瘤,又像……眼睛。
突然,其中一个眼睛睁开了。
不是真的睁开,而是像眼睛的一个节点裂开,是表面的黑色物质向两侧收缩,露出底下一点暗红色的、肉质的结构。那结构搏动了一下,像心脏收缩。
然后,它“看”了过来。
顾三平清楚地感觉到,某种视线。不是光学意义上的看,而是一种更加原始的、基于热量或振动或别的什么感官的“注视”。
那暗红色的节点转向他们,停顿,然后缓缓眨了眨——如果那收缩再扩张的过程可以称之为眨眼的话。
索菲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几乎同时,右侧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有什么沉重的金属物体掉在地上。
三人本能地转头看向右侧。
手电光照过去。是大厅另一头,一个原本立在墙边的铁制工具架倒了,工具散落一地,在灰尘里砸出浅坑。
空无一人。
顾三平心里一紧,猛地转回头看向左侧墙壁……
那网状纹理还在,但刚才裂开的节点已经闭合了。
暗红色的肉质结构消失,重新被黑色物质覆盖。纹理的蠕动也停止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然后顾三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看向身边。
索菲不见了。
继沈丽芸、谢尔盖后,索菲·瓦伦丁,那个曾经的高傲贵族、改过自新的前极地组织女武神也消失不见,毫无声息地在顾三平身后不到一米的距离内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