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夜，是墨汁里掺了冰碴。
“开拓者号”的后续事宜由陆成道坐镇新天基市协调，游隼小队核心成员搭乘一架经过特殊改装、具备短距起降和低可探测性的运输机，在夜色掩护下直插东北林海。机上，无人交谈。
引擎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每个人都在反复查看刚刚接收到的、关于“冬眠者之巢”的加密档案碎片，以及卫星捕捉到的、那些幽灵般消失在林海雪原中的不明热信号轨迹。
四个半小时后，运输机在一条早已废弃、被积雪半掩的林业防火道上空进行超低空悬停。
没有降落，只有绳索垂降。
顾三平、沈丽芸、谢尔盖、索菲、萧暮雪五人如同黑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融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松林黑暗之中。
伊琳娜和陈默作为技术支援，留在运输机上建立的移动指挥节点，负责远程监控、信号分析和后勤保障。
落地瞬间，彻骨的寒意穿透了特制的防寒作战服。
脚下是近半米深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林海中格外刺耳。空气干净得凛冽，吸进肺里像有小刀在刮。抬头，透过交错如鬼爪的枯树枝桠，能看到一小片异常澄澈的星空，星光冷冽，不带一丝温度。
“坐标确认，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三公里。”沈丽芸的声音在加密频道里响起，压得很低，带着气音，“根据资料，外围伪装是一座废弃的‘红旗沟林业气象观测站’。保持静默，扇形推进，注意雪地痕迹。”
五人迅速散开，以沈丽芸为箭头，呈一个松散的搜索队形，无声地在密林中穿行。月光偶尔透过缝隙，在林间雪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仿佛有无数看不清形体的东西在悄悄移动。
一小时后，那座“观测站”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建筑，更像是一堆被岁月和林雪合力摧残过的朽木与碎砖。几间低矮的平房早已坍塌大半，屋顶的瓦片不知所踪，裸露的椽子像死去巨兽的肋骨，刺向天空。木质的窗框腐烂变形，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盲眼。院子里竖着一根歪斜的木杆，顶端曾经安装风向仪或天线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只有一些尖锐的棱角倔强地刺出雪面。
但有些东西，积雪掩盖不住。
“左侧屋檐下，雪层有近期翻动痕迹，手法粗糙，不像自然形成。”萧暮雪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她像一道影子贴在最近的一棵红松后。
“院墙东南角，两个烟头。过滤嘴型号是‘北疆’牌，停产不到五年。”谢尔盖蹲在墙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雪里捏起两个几乎冻脆的烟蒂，凑近战术手电看了一眼。
“正门……被人从外部暴力破坏过，锁具是新的，被撬开了。”顾三平已经摸到了那扇几乎散架的木门前。门轴处有新近的、与陈旧锈迹截然不同的金属刮痕，门内侧原本钉着的厚重木板被人用蛮力踹开，断口处的木刺还很新鲜。
有人来过。而且是不久前。他们毫不掩饰行踪，甚至有些……仓促或者肆无忌惮。
沈丽芸打了个手势，众人瞬间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武器上膛的轻微“咔嚓”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索菲握紧了手中的便携式环境扫描仪，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
他们依次进入观测站内部。腐木、尘土、动物粪便和冰冷空气混合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借助战术手电的光束，可以看到地面上杂乱的新鲜脚印——军靴底的花纹清晰可辨，至少有四到五个不同的人，方向指向观测站深处一间相对完好的房间。
那房间的地面中央，原本铺设的破烂地板被人整个掀开，露出了下方一个黑黝黝的、边长约一米的方形洞口。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带着泥土和岩石气息的气流，正从洞口缓缓涌出，吹得洞口边缘的灰尘微微打着旋儿。
洞口旁，散落着几个空的能量棒包装纸，一个踩扁了的矿泉水瓶，还有一小堆烟灰。一切都显示，那些人在这里稍作停留，然后下去了。
“入口找到了。”沈丽芸蹲在洞口边，手电光柱向下探去。光柱只照下去不到十米，就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一条锈迹斑斑的金属梯子固定在井壁上，向下延伸。“跟资料吻合，伪装成废弃矿井的入口。我先下。”
她没有犹豫，检查了一下固定梯子的岩壁，率先转身，灵活而稳健地沿着梯子向下攀爬。身影很快没入黑暗，只有手电光斑在井壁上晃动。
顾三平第二个跟上。
金属梯子冰冷刺骨，即使隔着战术手套也能感觉到那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越是向下，空气越发阴冷潮湿，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于苔藓、铁锈和某种陈旧有机质混合的沉闷气味。
井壁从最初的砖石结构，逐渐变成了开凿痕迹明显的岩壁，上面凝结着白色的霜花和长短不一的冰棱。
头顶的洞口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惨白色的圆点。
四周彻底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衣物摩擦梯子的窸窣声，以及下方偶尔传来的、沈丽芸手电光扫过岩壁的反光。
下降了约莫三四十米，梯子到了尽头。
脚下是坚实但湿滑的岩石地面。沈丽芸等在那里，手电光照向前方——那是一条天然形成的、狭长而低矮的隧道。隧道截面不规则，最高处不过两米多，最窄的地方需要侧身才能通过。
岩壁上布满流水侵蚀的痕迹，但此刻，大部分岩壁和地面都被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冰层所覆盖。冰层并非静止，在手电光照射下，内部仿佛有极其缓慢的流体运动，泛着幽幽的蓝绿色荧光。一些冰柱从洞顶垂下，如同巨兽的獠牙。
“永冻层。这条隧道大部分在永久冻土带以下。”索菲也下来了，她的扫描仪屏幕上数据飞快跳动，“温度恒定在零下十五度左右。空气成分异常……甲烷和硫化氢含量微量超标，氧气浓度略低于地表。存在未知的极低频生物电场背景噪声。”
“保持队形，注意脚下和头顶。”沈丽芸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资料显示，这条隧道长约五公里，直达核心区。走。”
隧道内的情况比预想的更诡异。
冰层不仅覆盖表面，有些地方甚至将整个隧道断面完全封死，形成巨大的冰障。
他们不得不使用携带的小型热能切割器，小心翼翼地熔开仅容一人通过的孔洞。冰层融化时散发出的白色寒气，更添阴森。有时，冰层内部会封冻着一些模糊的阴影——看起来像是植物的根系，或是某种小动物的残骸，在手电光下扭曲变形，如同困在琥珀中的远古噩梦。
除了脚步声、呼吸声和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隧道里并非完全寂静。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时隐时现，像是某种巨型机械在极远处运转，又像是大地本身在呻吟。
更令人不安的是风声——分明是在密闭的地下深处，却总有一股股微弱但持续的气流，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拂过脖颈和耳廓，冰冷粘腻，带着若有若无的、像是窃窃私语般的嘶嘶声。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隧道开始出现人工改造的痕迹。
粗糙的水泥加固拱顶，嵌在岩壁里的、早已锈蚀剥落的电缆管道，还有地面上偶尔出现的、被冰层半掩的铁轨痕迹——似乎是用来运送物资的小型轨道车。
“注意，前方有岔路。”沈丽芸停下，手电光照向隧道前方。主隧道继续延伸，而右侧岩壁上，出现了一个明显是人工开凿的、约一人高的拱形洞口，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洞口边缘的水泥上，用红漆刷着一个早已褪色、但仍可辨认的箭头，指向洞内，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编号“b-07”。
“根据不全的蓝图碎片，b区可能是早期的生活辅助区或次要实验区。”索菲看着扫描仪上根据零星资料重建的粗糙结构图，“主隧道通往A区，也就是核心研究区。那些人的脚印……”她蹲下，用手电仔细照了照地面。冰层和尘土上，脚印杂乱，但明显大部分都继续沿着主隧道向前，只有极少一两个模糊的印迹似乎转向了b区洞口，但很快又折回主路。
“他们目标明确，直奔核心。”顾三平低声道。
沈丽芸略一沉吟：“主隧道优先。保持警惕，b区标记，回程如有必要再探查。”
队伍继续沿着主隧道前进。
人工痕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破败。
墙壁上出现了老式的、玻璃罩早已碎裂的壁灯；一些金属门扇歪斜地倒在一边，门后是黑洞洞的小房间，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积尘和冰霜；地上散落着一些无法辨认的金属零件和破碎的玻璃器皿。
隧道终于到了尽头。
一扇厚重的、带有明显冷战时期风格的灰色金属气密门挡住了去路。门体上斑驳的绿漆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门旁的墙壁上，嵌着一个同样锈蚀的、带有数字按键和机械旋钮的控制面板，指示灯全部熄灭。
门没有完全关死，留下了一道约二十厘米宽的缝隙，里面涌出的空气更加阴冷，带着一股浓烈的灰尘和金属霉变的味道。
门缝前的灰尘和冰屑上，脚印凌乱而密集。那些人进去了。
沈丽芸打了个手势，众人贴墙散开，武器对准门缝。
谢尔盖上前，用撬棍小心地将门缝扩大。金属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地下空间中回荡，格外刺耳。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穹窿。
手电光柱扫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区域。
脚下是平整的水泥地面，积着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灰尘，脚印在上面清晰可见，一路指向黑暗深处。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手电光中缓缓舞动。
他们鱼贯而入，背靠着入口处的墙壁，迅速观察环境。
这是一个规模惊人的地下空间，堪比一个中型体育馆。
穹顶高达十几米，由粗大的混凝土拱梁支撑。空间被一道道同样厚重的承重墙分割成不同的区域，形同迷宫。
许多地方还残留着固定大型设备的基座，但设备本身早已被拆除，只留下空荡荡的螺栓孔和拖拽痕迹。墙壁上布满了各种管道接口、电缆槽和早已褪色的标识牌，上面的字迹模糊难辨，只能勉强认出“高压”、“危险”、“实验区止步”等字样。
一切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的工业风格，陈旧、笨重、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粗粝感。
没有电。
绝对的黑暗统治着这里，只有他们几支手电的光束，如同在墨海中划开的几道微弱伤疤，照亮前方有限的区域，却让光束之外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更加蠢蠢欲动。
“分散搜索，两人一组，不要超出视线和通讯范围。”沈丽芸迅速分配，“顾三平、索菲，左翼。谢尔盖、萧暮雪，右翼。我居中策应。注意所有痕迹，寻找中央控制室、主实验室或档案存放点。保持频道畅通。”
队伍再次分开，小心翼翼地向这片沉睡的、充满未知的黑暗迷宫深处推进。
顾三平和索菲一组，沿着左侧的通道慢慢前行。
手电光扫过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有的像是办公室，桌椅腐朽殆尽；有的像是实验室，操作台上还固定着一些奇形怪状、无法辨认用途的玻璃或金属残件；有的则堆满了破损的木箱和生锈的铁桶。灰尘均匀地覆盖一切，只有那些新鲜的脚印，像是一条条诡异的指引，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终往往消失在某个转角或房间深处，仿佛那些人走到那里就凭空蒸发了一样。
他们发现了更多近期有人活动的证据：一个角落里，有几个压缩饼干包装袋，里面的残渣还没完全被老鼠啃光；一间像是休息室的房间里，烟灰缸里有不止一个牌子的烟蒂，其中一个还带着微微的湿气；一张落满灰的金属桌上，有用手掌擦拭过的痕迹，旁边还放着半瓶没喝完的、已经结冰的矿泉水。
但就是没有人。
没有任何活人的声息，没有埋伏的迹象，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被监视的感觉。
只有无边的黑暗、冰冷的空气、厚重的灰尘，以及那无所不在的、轻微但持续的风声。风声有时像叹息，有时像低笑，穿过错综复杂的管道和空洞，在迷宫般的建筑结构里回荡，完全无法判断来源。
“这里……太干净了。”索菲压低声音，她手里的环境扫描仪一直开着，但除了基本的温度、湿度和辐射背景值，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的生命信号或高能量反应，“设备被拆除得很彻底，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不像自然废弃，更像……有计划地清空和封闭。”
顾三平用手电照了照墙壁上一块残留的标识牌，上面有一个褪色的、类似雪花和山脉的抽象徽记，下方一行小字：“第4低温生物研究室”。“我外公他们……到底在这里研究什么？‘地磁异常点’和‘冷泉生物群落’……听起来就不像是普通的地质或生物项目。”
突然，加密频道里传来伊琳娜的声音，略微有些失真，伴随着细微的电流杂音：“沈头儿，三平哥，我这边……和陈默刚刚黑进了一个老旧的、与世隔绝的军事档案馆备份数据库。找到了一些关于‘冬眠者之巢’的零散记录，传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