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修通道像是巨兽扭曲的肠道，低矮、狭窄、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污浊气息。管道外包裹的隔热材料破损剥落，露出下面冰凉或烫手的金属管壁。地面湿滑，积着不知是冷凝水还是渗漏的油渍，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巨大的轮机轰鸣在这里被放大、扭曲，变成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耳膜的沉闷咆哮，几乎要震碎人的内脏。
李文龙弓着腰，打着手电，在前面带路，动作敏捷得不像他这个年纪和处境该有的样子，显然对这条隐蔽路径并不陌生。林凡紧随其后，一手护着怀里的硬盘，另一只手不时扶一下灼热的管道以保持平衡，汗水瞬间被烫得蒸发。卡尔落在最后，气喘吁吁，满脸油污和惊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不时被垂落的线缆或凸起的螺栓绊得踉跄。
“前面左转，下竖井！”李文龙的声音在轰鸣中断断续续，他停在一个几乎被管道完全遮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前，手电照下去，下面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只有锈蚀的铁梯扶手在微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沾满了滑腻的污垢。
“下……下去？”卡尔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声音发颤。
“下面是废弃的二级泵房区域，平时没人。只有从那里才能绕到循环泵隔离阀箱！”李文龙不容置疑，率先转身，脚踩上那湿滑的铁梯，迅速向下爬去，手电光在下方晃动。
林凡没有犹豫，将硬盘在内袋塞得更紧，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也跟着攀下。铁梯冰冷湿滑，锈蚀的棱角硌手，每一步都必须抓牢踩稳。上方轮机舱的热浪和噪音随着下降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腥腐水汽的环境。空气仿佛粘稠得化不开。
卡尔在上面踌躇了几秒，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黑暗通道，上面隐约似乎传来了更近的脚步声和呼喊，他一咬牙，也哆哆嗦嗦地爬了下来。
竖井大约有十几米深。下到底部，是一个更加低矮、到处都是粗大生锈管道和阀门的空间。地上积着浅浅一层散发着异味的黑水，没过了脚踝。几盏早已损坏的应急灯只剩下空壳，唯一的光源就是李文龙手中那支电量似乎也不太足的手电。
“这边！”李文龙辨认了一下方向，趟着黑水，走向角落里一个更加巨大的、被厚重铁锈包裹的圆柱形设备，那应该就是废弃的污水循环泵。在泵体基座旁边，有一个半埋在地面污水里的、方形铸铁盖子，上面有一个需要专用扳手才能转动的巨大六角螺栓。
“就是这里，隔离阀箱。”李文龙指着那盖子，然后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把巨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活动扳手，“我以前修理隔壁的管道时，发现这个盖子其实早就锈死了，螺栓根本转不动，但箱体侧面，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锈穿了，有个缝隙，手小的话能伸进去，里面是干燥的。”
他蹲下身，用手电照着泵体基座和地面交接的阴影处。果然，在厚重的铁锈和污垢覆盖下，隐约能看到一个不规则的、巴掌大小的孔洞。
“快！硬盘给我！”李文龙催促。
林凡立刻掏出硬盘。李文龙接过，又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没有防水保护？”
“外层有简单防水，短时间浸泡应该没事，但长时间在这种环境……”林凡也意识到问题。这箱子里就算暂时干燥，但整个环境如此潮湿，污水还可能渗入。
“管不了那么多了！总比被抢走或毁掉强！”李文龙一咬牙，脱下自己早已污浊不堪的外套，将硬盘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包裹起来，又扯下脖子上一条看起来同样脏兮兮的毛巾（也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在外面再缠了几圈，勉强做了个简陋的防水缓冲。然后，他趴在地上，不顾污秽，将包裹好的硬盘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孔洞塞了进去，用手尽量往深处推了推。
“好了！记住这个位置！泵体上有旧编号‘E7’，这个阀箱就在它正下方偏左！”李文龙爬起来，快速说道。
就在这时，上方竖井口方向，隐约传来了更大的动静！似乎不止一个人下来了！还有手电光晃动！
“他们追下来了！快走！”李文龙脸色一变，捡起地上的扳手，也不顾污水，带头朝着与竖井相反的另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要匍匐才能通过的管道间隙钻去。
林凡和卡尔不敢怠慢，连忙跟上。污水冰冷刺骨，污浊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管道间隙低矮，必须手脚并用，尖锐的锈片和螺栓不时刮擦着身体和衣物。
身后的追赶声和手电光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有人用英语喊“这边！有动静！”
生死时速！
李文龙对这条路似乎极其熟悉，在迷宫般的管道和废弃设备间左拐右绕，速度奇快。林凡勉强能跟上，卡尔却渐渐体力不支，越落越远，喘息声如同破风箱。
“等等……等等我……”卡尔在后面带着哭腔喊道。
林凡回头看了一眼，黑暗和管道遮挡，几乎看不到卡尔的身影，只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和跌倒的溅水声。追兵的声音更近了。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李文龙在前面低吼，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林凡咬了咬牙，他知道李文龙说得对。带着卡尔，速度太慢，很快会被追上。但……
【系统2.03：后方追兵距离约三十米，数量不少于三人，移动速度较快。卡尔的生命体征表明其体力已达极限，继续高强度移动风险极高。宿主，你必须做出选择。】
冰冷的提示，残酷的现实。
就在林凡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停下来回头拉卡尔一把的瞬间——
“啊！”后方传来卡尔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是重物摔倒和更多污水溅起的哗啦声，然后……没了声息。
摔倒了？还是……
追兵的手电光迅速朝着那个方向集中过去，呼喊声也清晰起来：“这里！抓住他！”
卡尔……被抓住了。
林凡心中一沉，但脚下丝毫未停。他知道，现在回头已经毫无意义，只会多搭上一个。
“前面！上铁梯！到上层通风管道！”李文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喘息。他已经爬上了一段固定在墙上的、通向头顶黑暗中的垂直铁梯。
林凡紧随其后，抓住冰冷湿滑的铁梯，奋力向上攀爬。铁梯很高，似乎通往船体的更上层结构。下方的追捕声和卡尔隐约的挣扎喝骂声（似乎被堵住了嘴）渐渐远去、变小。
攀爬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铁梯顶端是一个网格状的通风口盖板。李文龙用扳手别开早已锈蚀的卡扣，用力将盖板推开一条缝，先探头出去看了看，然后示意林凡跟上。
两人先后从通风口爬出，落入另一条相对干燥、但依旧狭窄的管道中。这里似乎是主通风管道的一个分支，空气流通了一些，但仍然闷热，管道壁上附着厚厚的灰尘。
李文龙迅速将通风口盖板恢复原状（虽然卡扣已坏，但勉强能盖上），然后靠在管壁上，大口喘着气，手电光也暗淡了许多。
暂时安全了……至少暂时甩掉了追兵。
两人在昏暗、布满灰尘的通风管道里休息，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管道深处气流低沉的呜咽。
“卡尔……”林凡低声说了一句。
“被抓了，或者……更糟。”李文龙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在这条船上，要么狠，要么死。他太慢，也太弱。”
残酷，但真实。林凡默然。他看向李文龙，这个浑身污秽、脸上带伤、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男人。
“李哥，你怎么会在船上？还有，你说的另一伙伪装海警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林凡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李文龙扯了扯嘴角，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我怎么上来的？被‘请’上来的。‘归档者’在槟城的眼线发现我在调查他们和‘三角制药’的勾当，顺手就把我也‘打包’了。至于那伙假海警……”他眼神一冷，“我偷听到维克多和别人的通讯，好像是什么‘清算者’（the Liquidators）？专门干黑吃黑、抢夺敏感资产和灭口的活儿。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的消息，知道硬盘在‘信天翁号’上，就伪装成海警混了上来。现在船上三方混战——真的海警、‘归档者’、还有‘清算者’。乱成一锅粥了。”
清算者……又一个充满煞气的名字。林凡感到头皮发麻。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我们现在去哪？”林凡问。
“去救你的同伴，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李文龙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趁着混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然后，想办法找条救生艇，或者……制造更大的混乱，让船靠岸或引来更多的注意。”他的计划简单粗暴，但似乎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硬盘……”
“先活着出去再说！”李文龙打断他，“硬盘藏在那里，一时半会儿谁也找不到。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办法回来取，或者……用别的办法让它发挥该有的作用。”
他重新打起手电，光照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灯塔。
“跟我来，这条路通向上层生活区。小心点，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
两人再次在狭窄的管道中艰难前行，灰尘扑面，闷热难当。但这一次，目标明确——找到苏晚晴和王胖子，然后，在这艘已经成为战场的钢铁巨兽体内，杀出一条生路。
头顶上方，隔着厚厚的甲板和隔层，隐约的枪声、爆炸声和呼喊声，似乎从未停歇。这艘“信天翁号”，正载着满船的罪恶、贪婪和垂死挣扎，在渐渐散去的海雾中，驶向更加不可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