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过去，隐园的日子在表面的宁静与内心的暗涌中悄然流逝。沈倾凰的身体在汤药与静养的双重作用下，日渐恢复。内息运转日渐顺畅，经脉间的滞涩刺痛感也消退大半，虽离巅峰时尚有距离，但行动已无大碍。她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对黑色碎片、新月令牌的进一步研究，以及对那些古籍线索的深入挖掘中。
石头传回的消息，让等待的焦灼有了些微的回报。
关于“沈氏女史”的探查，进展缓慢。前朝宫廷档案浩瀚如烟，又历经战乱散佚，能查到的确切记载寥寥无几。只知这位女史确系沈姓，名不详，约在前朝中期入宫，因其“博闻强记，尤擅星象推演”，颇得末代皇帝看重，一度掌管宫中藏书阁与观星台的部分文书。但其人在“祈年殿”事件后不久，便“染疾暴卒”，记录戛然而止。至于其出身籍贯、家族渊源，更是毫无头绪，仿佛被人刻意抹去。
“暴卒”……沈倾凰咀嚼着这两个字，指尖在书案上无意识地划动。在前朝末年那个波谲云诡、充斥着方术与阴谋的宫廷里，一位知晓“星变”与“祈年殿”秘密的女史，突然“暴卒”，实在太过巧合。是灭口？还是金蝉脱壳？她与自己这一脉沈家，到底有无关联？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沈倾凰并未气馁，她让石头继续留意任何可能与“沈氏女史”或“祈年殿”相关的零星记载，无论是正史、野史、笔记，甚至地方志中的只言片语。
而关于姑苏苏氏的调查，则有了些耐人寻味的发现。
苏氏确为江南大族，枝叶繁茂。瑞王妃苏氏这一支，是其嫡系。其父，即那位卷入前朝“巫蛊案”被贬的江宁前布政使苏文渊，在贬官回乡后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但其死状颇为蹊跷，有老仆隐约提及，老爷临终前数月，常独坐书房，对着一面“古镜”喃喃自语，神色时而恐惧，时而狂热，所服汤药也由一名“游方道士”配置，气味诡异。苏文渊死后，那面“古镜”与其部分手稿不翼而飞。
“游方道士”、“古镜”、诡异汤药、狂热与恐惧交织……这些描述，让沈倾凰瞬间联想到月魂教与那面“窥影镜”。苏文渊，恐怕不是简单的“卷入”巫蛊案，而是深陷其中，甚至可能本身就是月魂教的信徒或关联者！
更值得玩味的是瑞王妃苏氏本人。她嫁入皇家后，深居简出，表面吃斋念佛，与世无争。但石头费尽周折，从一位曾在承恩侯府当过差、后因故被逐的老嬷嬷口中得知，这位王妃私下里对“星象”、“命理”极为痴迷，房中常年供奉着一尊“非佛非道、面目模糊”的神像，每逢朔望，必焚香静坐，有时直至天明。她与娘家，尤其是几位同样“笃信方外”的兄弟，往来密切。而她的独子赵允，自幼体弱，据说便是由一位苏家引荐的“高人”调理，方得康健。那位“高人”，在赵允成年后便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苏氏母子的这些行迹，在笃信道佛的贵族中不算罕见，但结合苏文渊的往事，以及赵允此番来江宁的异常低调与暗中活动，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苏家，与月魂教的渊源，恐怕比预想的更深。赵允来江宁，或许确有太后的旨意，但他本人，甚至其母，是否也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至于沈倾凰让留意的古籍器物，黑市上近期确有几件前朝宫廷流出的、与祭祀星象相关的古物出现，要价不菲，但经“幽影”暗中查验，多为赝品或无关紧要之物。唯有一块据说出自“祈年殿”遗址的残碑拓片，引起了沈倾凰的注意。拓片字迹漫漶，但依稀可辨“星陨…契…血祀…逆…”等零星字眼，碑阴还有一幅残缺的、类似星图连接阵法的简图，与新月令牌背面的部分纹路，隐隐有三分相似。
这拓片来源成谜，卖家身份诡秘，交易一次后便消失无踪。“幽影”未能追踪到源头。但沈倾凰已让人将拓片重金购下，此刻正铺在案上，与新月令牌、黑色碎片并置，凝神比对。
令牌温润，碎片沉寂，拓片古旧。三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跨越时间的、若有若无的呼应。沈倾凰尝试将内力以极缓的速度注入令牌，激发那层微弱的“场”，然后缓缓笼罩向拓片和碎片。
拓片毫无反应。碎片依旧沉寂。但当她将“场”的强度与频率，调整到与那日研究碎片时、心境最空明宁静的状态相近时，异变发生了。
不是碎片，而是新月令牌！
令牌中心，那新月抱旧月的徽记，竟微微亮起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如水波般的朦胧光晕。光晕流转，投射在残碑拓片那幅星图阵法的某个残缺节点上。与此同时，沈倾凰感到怀中的黑色碎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中被什么东西触动。
有联系！这拓片上的残缺星图，与新月令牌，甚至与黑色碎片，存在着某种共鸣！虽然微弱到近乎于无，但确确实实存在！
沈倾凰心脏狂跳，强压住激动，继续维持着内力输出与“场”的稳定。她仔细观察令牌光晕投射的位置，与拓片上的星图节点，试图理解其中的关联。那节点在拓片上正好处于残缺边缘，只有半个模糊的符号。
是什么符号？代表什么？是某个地点？还是某种仪式步骤？
她竭力回忆看过的所有星象典籍、阵法图谱，试图找出与之匹配的符号。然而，知识储备终究有限，那半个符号又太过模糊。线索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薄雾。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隐园多日来的寂静。不是青黛平日轻悄的步伐，而是带着明显的仓促。
“小姐！”青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紧绷，“前院传来消息，赵小侯爷……递了拜帖，此刻人已到了隐园门外，说要……要见沈小姐您！”
赵允？要见她？！
沈倾凰心头一凛，瞬间从研究状态中抽离，内力一收，令牌光晕与“场”同时消散。她迅速将拓片卷起，与黑色碎片一并收好，只留新月令牌贴身藏着。
赵允怎么会知道她在此处？谢惊澜将隐园的存在遮掩得极好，赵允来江宁时日尚短，竟能查到此处，还能精准地找上门来要见她？是谢惊澜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赵允在江宁的势力，远超预估？他指名要见她，目的何在？刺探？挑衅？还是……与苏家、与月魂教有关的阴谋？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沈倾凰面上却已恢复平静。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对门外道：“请赵小侯爷在前厅稍候，我稍后便到。”
“小姐，这……”青黛语气担忧。赵允来者不善，小姐伤势未愈……
“无妨。”沈倾凰声音沉稳，“既然找上门了，躲着不见反而落人口实。去准备吧，按接待贵客的礼节，不可怠慢。”
“是。”青黛应声而去。
沈倾凰走到镜前，看了看镜中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自己。她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浅青色缎面比甲，长发绾成简单的单螺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妆容未施，只唇上点了些淡淡的胭脂，提了提气色。既不失礼，也不显刻意，保持着一股疏离的端庄。
收拾停当，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疑虑与警惕，缓步走出房门，向前厅走去。
该来的，总会来。赵允，就让我看看，你这承恩侯府的小侯爷，太后眼前的红人，苏家的外孙，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隐园前厅，炭火烧得正暖，茶香袅袅。赵允一身锦蓝色云纹缎面直裰，外罩玄狐披风，正负手而立，欣赏着壁上挂着一幅前朝名家的《雪景寒林图》。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秀，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毫无咄咄逼人之态。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走进厅来的沈倾凰身上，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某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随即化为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
“沈小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赵允拱手为礼，语气温和。
“赵小侯爷言重了。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沈倾凰敛衽还礼，声音平静无波，示意青黛看茶。
两人分宾主落座。赵允接过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用，抬眼看向沈倾凰，笑容不变：“指教不敢当。只是赵某奉太后懿旨南下，听闻江宁有位忠烈之后、将门虎女，不仅才貌双全，更在之前江宁风波中颇有胆识，心中敬佩，故而特来拜会。今日一见，沈小姐果然气度不凡，名不虚传。”
这番话说得漂亮，但沈倾凰心中冷笑。敬佩？特来拜会？怕是来者不善。
“小侯爷过誉了。倾凰不过是侥幸苟全性命，当不起如此赞誉。小侯爷奉旨南下，操劳公务，还要抽空来看望倾凰，实不敢当。”沈倾凰语气谦逊，将话题引回对方身上。
赵允笑了笑，放下茶盏，状似随意地道：“沈小姐不必自谦。如今江宁局势微妙，漠北虎视，内忧未平，正是需要沈小姐这般忠良之后，与朝廷同心协力，共度时艰之时。太后对江南局势，也是挂念得紧。”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沈倾凰，“尤其是对沈大将军的往事，太后每每提及，亦是唏嘘不已。沈小姐身为沈家唯一血脉，想必……心中亦有诸多不平与疑惑吧？”
终于切入正题了。沈倾凰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父帅一生为国，马革裹尸，得蒙朝廷追恤，倾凰心中唯有感激。至于过往，自有朝廷公断，倾凰不敢妄议。”
“沈小姐深明大义，令人感佩。”赵允叹道，话锋却是一转，“只是，朝廷远在千里，难免有小人蒙蔽圣听，致使忠良蒙冤。沈大将军之事，如今朝中亦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其中或有隐情。太后慈心，亦有意彻查，还沈大将军一个清白。”
彻查？还清白？沈倾凰抬眸，看向赵允。他此刻的眼神真挚，语气诚恳，仿佛真的是一心为沈家着想。但沈倾凰心中警铃大作。太后若真有意为父亲平反，何须等到今日？又何必派赵允这个与苏家、可能与月魂教有牵连的人来传话？这分明是抛饵，想引她上钩，利用她对父亲清白的执念，将她拉入他们的阵营，或者……探知某些秘密。
“太后娘娘仁德，倾凰感激涕零。”沈倾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只是此案牵连甚广，时隔多年，恐已难有实据。倾凰一介女流，能苟活性命已属万幸，不敢再劳烦朝廷，更不敢有负太后娘娘厚爱。”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明确表达了不愿掺和的态度。
赵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笑容依旧温和：“沈小姐过谦了。你之才识胆略，岂是寻常女子可比？更何况，沈大将军的沉冤，关乎朝廷法度，关乎天下忠臣之心，岂能因时过境迁便置之不理？太后既有此心，沈小姐身为子女，更应为父分忧，配合朝廷查明真相才是。”
他这是以“孝道”和“大义”相逼了。沈倾凰心中冷笑更甚。配合朝廷？哪个朝廷？是他赵允和背后太后所代表的朝廷，还是谢惊澜所维系的朝廷？
“小侯爷所言甚是。只是……”沈倾凰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赵允，“倾凰如今客居江宁，一切皆赖摄政王殿下照拂。殿下日理万机，犹不忘为父帅之事多方查证。倾凰相信，殿下定会秉公处置，还父帅公道。在此之前，倾凰不敢擅专，亦不敢有负殿下庇护之恩。”
她把谢惊澜抬了出来。明确告诉赵允，她现在受谢惊澜庇护，也相信谢惊澜会处理此事，你赵允和太后的“好意”，她心领了，但不会接受。
赵允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放下，才缓缓道：“沈小姐对摄政王殿下，倒是信任有加。只是，殿下虽位高权重，终究是臣子，有些事，涉及皇室宗亲、前朝秘辛，恐怕也力有未逮。太后乃天下母，深居内宫，有些消息，或许比殿下更为灵通。”
他这话，隐隐有挑拨离间之意，暗示谢惊澜权力有限，且有些事瞒着她，而太后知道得更多。
沈倾凰心中明镜似的。她知道谢惊澜必然有所隐瞒，但她更清楚，赵允和太后，也绝非善类。两害相权，她此刻必须也只能站在谢惊澜一边。
“殿下乃先帝托孤之臣，总摄朝政，忠贞体国，天下共鉴。太后娘娘深居简出，心怀慈悲，倾凰亦深信不疑。无论是殿下还是太后，皆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父帅之事，自有公论。倾凰只需静候即可。”沈倾凰的话滴水不漏，既捧了谢惊澜，也没得罪太后，但态度明确——不站队，不掺和，等结果。
赵允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沈小姐年纪轻轻，倒是沉稳得很。也罢，既然沈小姐心意已决，赵某也不便强求。只是……”他站起身，走到沈倾凰面前几步远处，停下，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与深意，“沈小姐可曾想过，你沈家血脉特殊，或许……本就与寻常将门不同？有些真相，未必如表面所见。有些选择，也未必只有一条路。若他日沈小姐改变了心意，或有所发现，随时可来寻赵某。太后娘娘，始终是愿意替忠良之后做主的。”
血脉特殊！他果然知道！而且是在暗示她，沈家的事，与“血脉”有关，与那些隐秘的真相有关！太后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知道月魂教、知道星陨之约！他想用这个，来诱惑她！
沈倾凰心脏狂跳，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不解：“小侯爷何出此言？倾凰愚钝，听不明白。沈家世代将门，忠君报国，除此之外，并无特殊。”
赵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是否真的“不明白”。最终，他笑了笑，恢复了一贯的温文：“是赵某唐突了。既然沈小姐暂无此意，赵某便告辞了。今日叨扰，还望沈小姐勿怪。”
“小侯爷慢走。”沈倾凰起身相送。
赵允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江宁冬日苦寒，沈小姐还需多保重。有些事，急不得，也……躲不得。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去，玄狐披风在寒风中扬起一道弧线。
沈倾凰站在厅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久久未动。赵允最后那几句话，在她心中反复回荡。
血脉特殊……真相未必如表面……有些事躲不得……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太后告诉他的，还是苏家，甚至是……月魂教？他今日前来，看似招揽，实则更是一种试探和警告。他在告诉她，他们知道她的秘密，也在提醒她，有些事情，她躲不过。
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赵允的出现，将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关于她身世的秘密与各方势力的觊觎，骤然推到了明面。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动地等待谢惊澜的安排，或是独自在隐园中摸索了。
风暴，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直接。
“小姐……”青黛担忧地走近。
沈倾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青黛，让石头动用一切能用的渠道，盯死赵允在江宁的一举一动，包括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传递了什么消息。特别是……与苏家，或者任何疑似僧道方士之人的接触。”
“是！”
“还有，”沈倾凰转身，看向内室方向，那里藏着黑色碎片、新月令牌和那块残碑拓片，“从今日起，隐园的守卫再增加一倍，尤其是夜间。所有送进来的东西，包括药材、饮食，必须经过你和我的心腹之人双重查验。”
赵允今日能找上门，难保不会有下一次，或是其他不速之客。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奴婢明白！”青黛神色凝重地应下。
沈倾凰独自走回书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眼。
赵允的到访，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复杂、更危险领域的大门。前朝秘辛、月魂邪教、江南世家、朝堂争斗、漠北兵锋……还有她那纠缠着诡异血脉的身世，所有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而她，已然身处网中央。
躲，是躲不掉了。
那么，便只有迎上去，撕开这重重迷雾，看清所有的真相，无论是关于父亲，关于沈家，还是关于她自己。
她睁开眼，眸中寒光如星，再无半分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