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昭乾是在回宫的路上看见的。
马车从济世门出发,刚过宫门第一道岗哨。她掀开车帘透气,就看见了宫墙下那两个人。
嬴昭渊站在阴影里,宋愿梨站在月光下。两人隔得很近,几乎是面对面。嬴昭渊低着头,宋愿梨仰着脸。听不见说什么,但看得清姿势。
嬴昭乾放下车帘。
福满坐在对面,轻声问:“殿下,可要停车?”
“不必。”嬴昭乾说,“直接回宫。”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嬴昭乾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方才那一幕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她知道嬴昭渊对宋愿梨的心思,也知道宋愿梨对嬴昭渊并非无情。但亲眼看见,还是有些不快。
不是嫉妒,是担忧。
车到寝宫,嬴昭乾下车,对福满说:“传成安郡主。”
“现在?”福满有些意外,“天色已晚……”
“现在。”
福满躬身退下。
宋愿梨刚回暖梨轩,还没坐下,宫里的传召就来了。阿执陪她走到府门口,马车已在等候。
“这么晚,”阿执皱眉,“可要属下陪同?”
“不必。”宋愿梨说,“殿下传召,定有要事。你在府中等我。”
她上车,马车驶向皇宫。路上很静,只有车轮声和马蹄声。宋愿梨靠在车壁上,想着嬴昭渊方才的眼神,心里有些乱。
到嬴昭乾寝宫时,已是亥时。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嬴昭乾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奏章,但没在看。
“臣参见殿下。”宋愿梨行礼。
“坐。”嬴昭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宋愿梨坐下。福满奉上茶,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殿内只剩两人。烛火跳动,映在嬴昭乾脸上,神色不明。
“方才,”嬴昭乾开口,“孤看见你和昭渊在宫墙下。”
宋愿梨心头一紧。
“你们在说什么?”嬴昭乾问,声音很平静。
“说些旧事。”宋愿梨答,“殿下传召,臣便告辞了。”
嬴昭乾看着她,看了很久。宋愿梨垂着眼,没动。
“成安,”嬴昭乾缓缓说,“你心里还有他,是不是?”
宋愿梨抬眼,对上嬴昭乾的目光。那目光很锐利,像要刺穿她的伪装。
“臣……”
“说实话。”嬴昭乾打断她,“孤不想听敷衍的话。”
宋愿梨沉默片刻,点头:“是。”
“多深?”
“青梅竹马的情分。”宋愿梨说,“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嬴昭乾笑了,笑容很淡,“方才孤看见,你们站得很近。”
宋愿梨没说话。
嬴昭乾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正好,洒在庭院里,一片清辉。
“成安,”她背对着宋愿梨说,“如果孤说,你可以都要,你怎么想?”
宋愿梨怔住:“殿下什么意思?”
嬴昭乾转过身,看着她:“律法规定,女子只能有一夫。但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孤可以改。”
宋愿梨站起身:“殿下,这不合礼法。”
“礼法也是人定的。”嬴昭乾走回书案后,坐下,“孤是储君,将来是皇帝。孤要改一条律法,谁敢反对?”
“朝臣会反对。”
“那就让他们反对。”嬴昭乾说,“孤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宋愿梨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殿下,”她轻声说,“您这是在试探臣吗?”
嬴昭乾没否认:“是,也不是。孤确实在试探你,但说的话也是真的。你若还爱昭渊,孤可以成全你们。”
“那阿执呢?”
“阿执也可以留下。”嬴昭乾说,“你喜欢他,他也对你好。两个都要,有何不可?”
宋愿梨摇头:“殿下,这不公平。”
“对谁不公平?”
“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宋愿梨说,“对昭渊哥哥不公平,对阿执不公平,对臣……也不公平。”
“为何?”
“因为人心不能分。”宋愿梨说,“臣或许对昭渊哥哥有情,但那已经是过去。臣现在要嫁的是阿执,心里装的也是阿执。若按殿下所说,两个都要,那臣对谁都不是全心全意,对谁都是辜负。”
嬴昭乾沉默。
“殿下,”宋愿梨继续说,“您疼爱昭渊哥哥,臣知道。您想成全他,臣也知道。但感情的事,强求不得。臣与昭渊哥哥有缘无分,这是命。殿下就算改了律法,也改不了命。”
殿内安静。烛火噼啪一声,爆出灯花。
良久,嬴昭乾开口:“你说得对。”
她站起身,走到宋愿梨面前,握住她的手。
“成安,孤是心疼昭渊。”她说,“他自小就喜欢你,这么多年没变过。孤看着他痛苦,心里也不好受。”
“臣明白。”
“但你说得对,感情不能强求。”嬴昭乾松开手,走回窗边,“孤会劝他放下。”
“谢殿下。”
嬴昭乾转过身,看着她:“你确定选阿执?”
“确定。”
“不后悔?”
“不后悔。”
嬴昭乾点了点头:“好。那孤就不多说了。你回去准备婚事,三日后启程赴杭州。”
“是。”
宋愿梨躬身,准备退下。走到门口,嬴昭乾又叫住她。
“成安。”
宋愿梨转身。
“孤方才说的话,”嬴昭乾说,“不全是为了昭渊。孤也是为你。”
宋愿梨一怔。
“你自小聪明,懂事,从不让孤操心。”嬴昭乾说,“但有时太懂事,反而委屈自己。孤怕你为了顾全大局,选了不想选的路。”
宋愿梨眼眶微热:“殿下……”
“现在看你这么坚定,孤就放心了。”嬴昭乾笑了笑,“去吧。到了杭州,好好过日子。若受了委屈,传信给孤,孤给你做主。”
“谢殿下。”
宋愿梨退出寝宫。走在宫道上,夜风吹过,带来凉意。她抬头看了看天,月明星稀。
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回暖梨轩时,阿执还在等。见她回来,迎上前。
“娘子,殿下说什么了?”
宋愿梨握住他的手:“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阿执笑了:“就这些?”
“就这些。”宋愿梨说,“阿执,我们明天就走吧。”
“明天?”阿执一怔,“不是说三日后吗?”
“不想等了。”宋愿梨说,“早点去杭州,早点安顿。”
阿执看着她,点头:“好。我去准备。”
他出去安排车马。宋愿梨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嬴昭乾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律法可以改,女子可以多夫。这想法太大胆,也太超前。但嬴昭乾说得出来,就做得到。
只是她不需要。
她要的很简单,一个家,一个人,一辈子。
这样就够了。
阿执回来时,已是子时。他说车马已备好,明日辰时出发。宋愿梨点头,两人洗漱后躺下。
黑暗中,阿执搂着她,轻声说:“娘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
“殿下今晚传召,真的只是为了说那些话?”
宋愿梨沉默片刻,说:“殿下问我还喜不喜欢昭渊哥哥。”
阿执身体一僵。
“我说,喜欢是喜欢,但那是过去。”宋愿梨转过身,面对他,“现在我喜欢的是你,将来要嫁的也是你。”
阿执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娘子,”他说,“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我知道。”
“我会让你幸福。”
“我相信。”
阿执将她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宋愿梨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宋府上下就忙碌起来。卫儒沅和宋世安都起身了,送女儿出门。
行李装车,马匹备好。宋愿梨与阿执站在府门前,向父母告别。
卫儒沅眼眶红了,拉着宋愿梨的手:“到了杭州,记得来信。”
“儿臣会的。”
“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放心。”
宋世安拍了拍阿执的肩:“照顾好她。”
“岳父放心。”阿执躬身,“我会用生命护着娘子。”
宋世安点头:“去吧。”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宋府。宋愿梨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站在府门前,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角。
她放下车帘,靠回阿执肩上。
“娘子,”阿执说,“累了就睡一会儿。”
“不累。”宋愿梨说,“阿执,你给我讲讲杭州吧。”
阿执开始讲。讲西湖,讲灵隐寺,讲钱塘潮。他的声音很平稳,带着安抚的力量。宋愿梨听着,慢慢放松下来。
车出城门时,太阳刚升起。金光洒在官道上,一片明亮。
宋愿梨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京城。城墙巍峨,城门高耸。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经历悲欢离合,如今要离开了。
没有不舍,只有释然。
马车驶上官道,渐行渐远。
城楼上,嬴昭乾站在那里,看着马车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福满站在她身后,低声说:“殿下,风大,回去吧。”
嬴昭乾没动。
“福满,”她说,“你觉得孤昨日说的话,对吗?”
福满迟疑:“殿下指的是……”
“允许女子多夫。”
福满躬身:“老奴不敢妄议。”
“但说无妨。”
“老奴以为,”福满谨慎地说,“律法关乎国本,不可轻改。但殿下若真有心,可徐徐图之。”
嬴昭乾笑了笑:“你倒是圆滑。”
她转身,走下城楼。
“回宫吧。”她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一天。傍晚时分,在一处驿站停下。阿执安排住宿,宋愿梨在房中歇息。
晚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驿站很小,院子也不大,但很安静。月色很好,洒在地上,一片银白。
“娘子,”阿执说,“今晚的月色,和昨晚一样。”
宋愿梨抬头看了看天:“是。”
“但心情不一样。”阿执握住她的手,“昨晚在京城,心里总是不安。今晚在这里,觉得轻松。”
宋愿梨点头:“我也是。”
“娘子,”阿执停下脚步,看着她,“等到了杭州,我们先成婚,然后去西湖看看。听说西湖很美。”
“好。”
“然后在杭州安家,过日子。”阿执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陪着你。”
宋愿梨笑了:“我想做的事很多。”
“那就一件一件做。”阿执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宋愿梨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很清新,很自由。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简单,平静,有人相伴。
这样就够了。
府外的那人不等宋愿梨的通传就强行闯了进来。
阿执担心那人伤害宋愿梨便闪身挡在她身前。
“你是何人?怎么敢擅闯宋府?”嬴昭渊反应没有阿执快,但也挡在宋愿梨的身前,企图用皇子的身份震慑对面。
这两人个子要比宋愿梨高出不少,如此一挡就像是两座山横亘在她眼前,让她根本瞧不见来人的模样。
宋愿梨拍拍两人的肩,主要是战斗力近乎没有的嬴昭渊的肩,以让他们给自己让出一条路。
“这位……大叔,我与你素不相识,不知你这是有何事来找我?”
面前这人的脸上岁月留下过不少痕迹,周身又透露着岁月的沉淀,似乎经历过多年的世事沧桑。
“二殿下,郡主,是我,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顾廷柏。”
那人说完,宋愿梨与嬴昭渊的震惊几乎是脱口而出:“顾廷柏?!”
顾廷柏入狱时宋愿梨与嬴昭渊年纪还小,脑海中留存的顾廷柏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
阿执不认识顾廷柏,但先前也从宋愿梨这里得知这个顾廷柏前些时日便已死在狱中了。
故而在这三人眼中,顾廷柏算得上是死而复生。
“顾伯父,你不是入狱了吗?”宋愿梨道。
“是……但是我容貌相像的族弟替我入狱的,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寻找证据扳倒白姬衍。”
顾廷柏想到顾家那日的血流成河,心里腾起无法熄灭的仇恨之火。
或许是因为他的执着,才害得顾家满门丧命,他的发妻,他的幼子,他的族弟更是为了他在狱中被折磨多年。
是的,白姬衍一直在虐待顾廷柏。
宋世安的失踪是顾廷柏造成的,这是白姬衍修改过的记录。
骗过所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也骗过去,白姬衍便是如此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