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审计已进行半月有余,畅春园的荷花从初绽到盛放,亭亭立在湖中,可园子里的气氛却一日紧似一日。
这日清晨,元锦照例带着孩子们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咳疾见好,精神不错,正让人摘了新鲜的荷花插瓶。见元锦来,便招手让她近前。
【“来,瞧瞧这荷花,昨儿才开的。”】太后拈起一支粉荷,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镜春园的花匠手艺好,今年这荷花开得比往年都盛。”】
元锦含笑应道:【“皇玛嬷若喜欢,臣妾让人每日摘了新鲜的送来。”】
太后却摆摆手,将荷花递给身边嬷嬷,拉着元锦在炕边坐下,声音放轻了些:【“这几日园子里不太平,你可知道?”】
元锦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显:【“皇玛嬷指的是……”】
【“还能是什么。”】太后轻叹一声,【“内务府那档子事。昨儿惠妃来请安,话里话外都是老大府上那两个包衣的事,说什么‘底下人不懂事,连累了主子’。”】她看向元锦,眼神通透,【“太子妃,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儿啊,水深。”】
元锦恭敬道:【“臣妾明白。四弟是奉旨办差,自然是按规矩查办。”】
【“是该按规矩办。”】太后拍拍她的手,语气温和,【“只是这宫里宫外,盘根错节的,有些事……急不得。皇帝心里有数,你们尽心办事就好。”】
这话里的深意,让元锦心头一动。太后这是在提点她,也是提点太子——有些事不必冲在最前头。
正说着,外头通传德妃娘娘来了。
德妃乌雅氏穿着一身藕荷色旗装,眉眼温婉。她先给太后请安,又与元锦见了礼,才在绣墩上坐下。
【“臣妾亲手做了些薄荷膏,听说太后娘娘咳疾,想着或许用得上。”】德妃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青瓷小罐,【“薄荷清凉,又能止咳。”】
太后笑着让嬷嬷收了:【“你有心了。”】
德妃又与太后说了几句闲话,眼睛却不时瞟向元锦。元锦只当不知,垂眸喝茶。
从太后宫中出来,德妃却叫住了元锦:【“太子妃娘娘若得空,去臣妾那儿坐坐?前儿得了些新茶,想请娘娘品鉴。”】
元锦不好推辞,便随她去了永和宫在畅春园的住处。
德妃的住处离镜春园不远,同样临水,却更显清雅。院子里种了不少翠竹,风一过,沙沙作响。
丫鬟上了茶,德妃亲手给元锦斟了一杯:【“这是福建新贡的大红袍,娘娘尝尝。”】
茶汤橙红明亮,香气馥郁。元锦抿了一口:【“好茶。”】
德妃笑了笑,闲聊几句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前儿听说四阿哥在内务府审计,很是辛苦。这孩子办事一向较真,也不知是福是祸。”】她轻抿了口茶,眼神飘向窗外翠竹,【“太子妃娘娘与四阿哥常打交道,觉得他这性子,在宫里是好还是不好?”】
元锦放下茶盏,心中了然。德妃这是在委婉地探问,也是想通过她递话给太子。
【“四弟办事认真,这是难得的品格。”】元锦温声道,【“皇上既将差事交给他,自是信得过。至于性子……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尽心办事便是了。”】
德妃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也是。这孩子从小就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她顿了顿,终是转了话题,不再深谈。
从德妃处出来,元锦心中沉甸甸的。连与胤禛关系疏远的德妃都这般试探,可见内务府这潭水牵动了多少人心。
回到镜春园时,胤礽正带着孩子们在湖边喂鱼。荣安这几日格外黏人,总要元锦抱着才肯睡,夜里偶尔惊醒,便抓着元锦的衣袖不松手。此刻她偎在乳母怀里,看着哥哥姐姐喂鱼,小手还紧紧攥着乳母的衣角。
见元锦回来,胤礽便让孩子们去亭子里玩,自己走过来。
【“德妃找你,是为老四的事?”】胤礽一眼看穿。
元锦点头,将太后和德妃的话都说了。胤礽听完,嗤笑一声:【“皇玛嬷说得对,有些事急不得。可有些人,已经不只是鱼了,是水蛭,不揪出来,迟早把池子吸干。”】
他看向湖中游动的锦鲤,语气转冷:【“老大那两个包衣,老四查到证据了。不光是虚报价目,还克扣庄户工钱,中饱私囊。这样的蛀虫,不清留着过年吗?”】
【“那皇上那边……”】
【“皇阿玛今日召孤去说话了。”】胤礽转身往书房走,元锦连忙跟上。
进了书房,胤礽屏退左右,才道:【“皇阿玛的意思是,内务府要整肃,但不能动摇根本。涉案官员该办的办,但不必深挖背后的关系网。”】他顿了顿,【“尤其不要牵扯到皇子。”】
元锦明白了。康熙这是要敲山震虎,但不想引起皇子间的争斗。
【“那四弟那边……”】
【“孤已经让人传话给老四了,让他适可而止。”】胤礽坐下,揉了揉眉心,【“只是老四那个性子,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孤怕他……”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何柱儿推门进来,神色慌张:【“殿下,娘娘,出事了!”】
【“慌什么,说清楚。”】胤礽皱眉。
何柱儿喘了口气:【“刚得的消息,内务府营造司郎中德保……昨夜暴毙了!”】
元锦手一颤,茶盏险些脱手。
胤礽霍然起身:【“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说是突发心疾,今早家人发现时,人已经凉了。”】何柱儿压低声音,【“但四爷那边传话来说,德保死前一日,还去内务府办差,精神好得很,不像有心疾的样子。”】
书房里一片死寂。
德保,那个可能与明珠有牵连的内务府郎中,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是巧合,还是……灭口?
胤礽脸色铁青,半晌才道:【“老四现在何处?”】
【“四爷已赶去顺天府了,说是要问清楚情况。”】
【“胡闹!”】胤礽一拍桌子,【“这种事,该由顺天府去查,他去问什么!何柱儿,立刻备马,孤要去把人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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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八贝勒府的书房里,胤禩正与九阿哥胤禟对弈。
胤禟落下一子,低声道:【“八哥,德保这一死,倒是干净。”】
胤禩神色不变,拈起白子沉吟:【“死得不是时候。太子那边怕是要借题发挥。”】
【“账册呢?”】
【“该烧的都烧了。”】胤禩落子,【“只是太子妃如今要协理规制用度,这手伸得……有意思。”】
胤禟皱眉:【“一个女人家,能掀起什么浪?”】
【“莫小看她。”】胤禩抬眼,【“示范庄的事,还没让你长记性么?”】
棋盘上黑白交错,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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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赶到顺天府衙时,胤禛正与府尹在二堂说话。见胤礽来,府尹忙不迭躬身行礼,神色恭谨中带着紧张。胤禛也起身相迎。
【“你在这里做什么?”】胤礽沉着脸,示意府尹退下。
胤禛待屋里只剩兄弟二人,才低声道:【“二哥,德保死得蹊跷。顺天府的仵作初验,说尸身发青,口鼻有血沫,不像心疾。”】他顿了顿,【“儿臣刚去德保府上问了情况,他家人说,德保死前一日还精神很好,夜里独自在书房,今早发现时已经凉了。”】
【“书房可查验了?”】
【“顺天府的人去了,说书房整洁,未见挣扎痕迹。但……”】胤禛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儿臣在德保书案废纸篓里找到的,夹在一堆废纸中。”】
纸上只有半句墨迹凌乱的话:“账册在……他们不会放过……”
胤礽盯着那半句话,瞳孔微缩。账册,又是账册。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将纸收起,声音低沉,【“孤会禀报皇阿玛,由皇阿玛定夺。你现在,立刻跟孤回去。”】
这次胤禛没再坚持。
回畅春园的马车上,胤禛一直沉默。直到快到园子了,他才开口:【“二哥,德保手里那份账册,确实不见了。”】
胤礽猛地转头:【“什么账册?”】
【“内务府这些年采买宫中用度的明细账。”】胤禛声音低沉,【“儿臣前日才查到,德保手里有一份私账,记录了真实采买价格和账上价格的差额。儿臣本打算今日去取,没想到……”】
【“有多少差额?”】
胤禛报了个数字。胤礽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个足够抄家灭族的数目。
【“账册什么时候不见的?”】
【“德保家人说,昨日还在书房。今早发现他死了,再去寻,就不见了。”】胤禛看向胤礽,眼神锐利,【“二哥,这不是巧合。有人怕德保吐出什么,先下手为强了。”】
胤礽闭上眼,良久才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二哥!”】
【“孤说,到此为止。”】胤礽睁开眼,目光如刀,【“德保已死,账册失踪,死无对证。再查下去,只会打草惊蛇。这件事,孤会禀报皇阿玛,由皇阿玛定夺。”】
胤禛还想说什么,但见胤礽神色坚决,终是沉默了。
回到镜春园,天色已近傍晚。元锦一直在等,见两人回来,连忙迎上去。
胤礽摆摆手:【“先让老四去歇着。”】又对元锦道,【“你随孤来。”】
两人进了书房,胤礽将德保的事说了。元锦听完,手心全是冷汗。
【“殿下,这……这是要出大事啊。”】
【“出不了。”】胤礽冷笑,【“有人想让这事变成无头案。好啊,那孤就成全他们。”】
【“殿下的意思是……”】
【“明日孤去请旨,内务府审计到此为止。”】胤礽坐下,铺纸研墨,【“查出来的那些小鱼小虾,该办的办。至于德保的死,交给顺天府去查。孤倒要看看,谁沉得住气。”】
元锦心中乱得很。她想起太后的话,想起德妃的试探。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
【“殿下,那账册……”】
【“账册在谁手里,谁就是下一个德保。”】胤礽提笔蘸墨,【“孤猜,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烧账本了。”】
他写的是奏折,语气恭谨,条理清晰。将内务府审计的成果一一列明,建议将涉案官员依法严办,同时以“德保暴毙,恐引朝野不安”为由,请求暂缓深查。
写完,他搁下笔,对元锦道:【“你去准备一下,明日随孤去给皇阿玛请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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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康熙在澹宁居召见了胤礽和元锦。
澹宁居是康熙在畅春园处理政务的地方,朴素雅致。康熙一身常服,正在看折子,见他们来,便让人赐座。
胤礽将奏折呈上。康熙细细看了一遍,半晌没说话。
屋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声。
终于,康熙放下奏折,看向胤礽:【“你想好了?”】
【“儿臣想好了。”】胤礽恭敬道,【“内务府积弊已久,非一日可清。此次审计已揪出一批蛀虫,足以震慑。若再深查,恐动摇根本,反而不美。”】
康熙又看向元锦:【“太子妃觉得呢?”】
元锦心中一跳,垂眸道:【“臣妾不懂朝政。只是觉得,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过了,菜就焦了。”】
康熙忽然笑了:【“好一个‘火候过了,菜就焦了’。”】他起身踱了几步,【“太子,你这份奏折,朕准了。内务府涉案官员,该办的办。至于德保……”】他顿了顿,【“暴毙而亡,厚葬吧。”】
【“儿臣遵旨。”】
【“不过,”】康熙转过身,目光深邃,【“内务府整顿不能停。规矩立了,便要有人守着。”】他看向胤礽,【“太子,你毓庆宫的用度,向来是最有章法的。不如这样——毓庆宫先试行一套新的用度规制,若行之有效,再推广至各宫。太子妃既善于理家,便协助你办理此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你们毓庆宫自家的事。做得好,朕有赏;做不好,也不打紧。”】
元锦忙跪下:【“臣妾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
【“不必谦逊。”】康熙摆摆手,【“朕看你在庄子上那些法子挺好。就这么定了。”】
【“儿臣\/臣妾领旨。”】
从澹宁居出来,元锦还有些恍惚。康熙这旨意下得迂回,却给了实实在在的机会——若能办好毓庆宫的事,便是打下了根基。
胤礽却显得轻松许多:【“皇阿玛这是给了咱们一把钥匙。”】
【“殿下不担心吗?这事办好了是应当,办不好……”】
【“办不好,有孤在。”】胤礽握住她的手,【“元锦,这是个机会。你若能把毓庆宫的用度规制整明白了,便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眼中光芒闪动:【“而且,这只是开始。”】
元锦明白他的意思。毓庆宫是试金石,也是敲门砖。
回到镜春园,孩子们正在亭子里玩。弘暄教瑞宁下棋,弘昱和荣安在一旁看。荣安见元锦回来,立刻张开小手扑过来,小脸在她怀里蹭了蹭。
胤礽也抱起弘昱,一家人走到湖边。夕阳西下,湖面铺满金光,荷花在晚风中摇曳。
弘暄忽然道:【“阿玛,今日弘皙哥哥又来找儿子下棋了。”】
胤礽神色不变:【“哦?谁赢了?”】
【“儿子赢了一局,弘皙哥哥赢了两局。”】弘暄老实道,【“不过弘皙哥哥说,他比儿子大三岁,胜之不武。还说等儿子再大些,定能赢他。”】
元锦心头微沉。弘皙这话,听着谦逊,实则是在示好,也是在试探。
胤礽却笑了:【“那你要好好学棋,莫辜负了哥哥的期许。”】
【“儿子明白。”】
晚膳后,元锦哄睡了孩子们,回到卧房。胤礽正在灯下看书,见她进来,便放下书:【“孩子们都睡了?”】
【“睡了。”】元锦坐下,轻声道,【“殿下,弘皙他……”】
【“孤知道。”】胤礽打断她,【“那孩子聪明,知道该走什么路。”】他顿了顿,【“李佳氏自有分寸。弘皙渐懂事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若聪明,便该明白,儿子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元锦点点头。这话里的意思她听懂了——李侧妃若安分,弘皙自有前程;若不安分,最先受损的便是弘皙。
胤礽看出她的不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别想太多。有孤在,你和孩子们都会好好的。”】
他的怀抱温暖踏实,元锦渐渐放松下来。窗外月色如水,荷香阵阵。
这个夏天,就在这样的暗流涌动中,一天天过去。
几日后,内务府涉案官员的处理旨意下来了。侯荣斩立决,家产抄没;其他几个员外郎、司库革职流放;直郡王府那两个包衣庄头,一个流放宁古塔,一个罚没家产。
至于德保,以“暴毙”结案,厚葬了事。
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皇上终究没有深挖。
只有少数人知道,一把名为“宫中用度规制”的钥匙,已经交到了毓庆宫手中。
而这把钥匙能打开哪扇门,将会改变很多东西。
夜深了,镜春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湖面上,荷叶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一百九十章 完)
【本章字数:约3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