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斜斜地切开云层，李爱国站在教学楼三楼的办公室窗前，手里捏着张泛黄的招生计划表。表格边缘被指甲磨出毛边，云飞职业技术学校七个朱红印章在日光下泛着油光。他对着玻璃理了理灰扑扑的西装领口，镜中人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上周去乡下招生时沾的黄土。
李副校长，高三（二）班的王磊家长来了。教导主任老张推门进来，手里的搪瓷杯沿结着圈褐色茶渍，说是想聊聊孩子分流的事。
李爱国转过身，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下压着张合影。前排蹲着穿迷彩服的学生，后排站着系领带的老师，他被挤在正中间，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晒黑的胳膊。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是去年秋天，云飞职校首届毕业生的军训留念。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他把计划表塞进抽屉，金属锁扣一声合上。走廊里传来拖壳的铃声，像是块生锈的铁片在水泥地上摩擦。
会客室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王磊父亲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塑料凉鞋在地板上蹭出细碎的声响。李爱国刚坐下，对方就从化肥袋改造的背包里掏出个红布包，展开三层才露出沓皱巴巴的钞票。
李校长，您看这...男人喉结滚动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家王磊成绩是差了点，但他会修拖拉机啊，您看能不能...
老王，李爱国按住那只发抖的手，掌心的硬茧硌得人生疼，云飞职校看的不是分数，是手艺。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份招生简章，指腹在农机维修专业几个字上重重敲了敲，国家有补贴，孩子去了不光不要学费，每月还发生活费。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簌簌作响，王磊父亲抬头时，正撞见李爱国鬓角新添的白发。去年冬天在镇中学门口，这个穿西装的男人蹲在雪地里，给围观的家长演示如何拆解柴油机，油污冻在指缝里，哈出的白气混着讲解声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可是...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人家都说职校出来就是当工人...
工人怎么了？李爱国猛地拉开公文包，倒出堆红本本。技能证书上的照片里，几个年轻人穿着蓝色工装，胸前的校徽在闪光灯下亮晶晶的。这是去年毕业的张建军，现在在农机站当技术员，上个月还给县里的合作社培训了二十多号人。
吊扇突然卡住，叶片在半空晃了晃。李爱国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云飞-赵校长的名字。他起身走到走廊，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
爱国，城南那个服装厂老板回话了，想要五个服装班的实习生。赵校长的声音混着车间的缝纫机声，你这边初三的生源盯紧点，尤其是农村的孩子。
挂断电话时，李爱国瞥见宣传栏里的高考喜报。红色的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摸出兜里的招生手册，封面的技能改变命运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
下午第三节是班会课，李爱国踩着预备铃走进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正用手机刷着短视频，屏幕里的网红在炫耀着刚提的跑车。他把招生手册往讲台上一放，金属边框撞在黑板槽上发出哐当声。
知道上周去云飞参观的同学发现什么了吗？他解开西装扣子，露出里面印着职校校徽的t恤，服装班的女生设计的校服，被市里的中学订了五百套；汽修班的男生改装的电动车，续航能跑一百五十公里。
倒数第二排的王磊突然低下头，手指在桌肚里绞着校服衣角。李爱国记得这个男生，上周去他家走访时，院里的拖拉机零件摆得整整齐齐，油箱上还贴着他画的卡通贴纸。
王磊，他突然点名，你爸说你能闭着眼拆装发动机？
全班哄笑起来，王磊的脸涨得通红。窗外的麻雀惊飞起来，撞在玻璃上发出闷响。李爱国从讲台下拿出个工具箱，倒出堆齿轮轴承：谁敢上来试试，把这个变速箱装起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李爱国自己蹲下身，指尖翻飞着组合零件，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风铃。在云飞，这叫基础课。他头也不抬地说，毕业前能拿技师证，比大学毕业证还好使。
放学铃响时，王磊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前。他的校服袖口沾着机油，李爱国认出那是上周帮邻居修三轮车时蹭的。老师，男生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能去看看吗？
下周六有开放日。李爱国递给他张报名表，笔尖在意向专业栏停顿了下，农机维修是我们的王牌，去年毕业生就业率百分之百。
暮色漫进教室时，李爱国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云飞职校的招生办主任，说有个单亲妈妈带着孩子来咨询，孩子腿有残疾，想学家电维修。
让她们等着，我现在过去。他抓起公文包往楼下跑，西装下摆扫过走廊的垃圾桶，惊起群绿头苍蝇。操场边的公告栏前，几个家长正围着看新贴的分流政策，红色的宣传单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赶到云飞职校时，暮色已经浸蓝了天空。教学楼的灯光像串省略号，悬在灰蒙蒙的云层下。李爱国推开招生办的门，看见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正给轮椅上的男孩擦眼泪，男孩怀里抱着本拆得散页的《家电维修入门》。
是张大姐吧？他拉过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套残疾人职业技能补贴政策文件，国家对特殊学生有额外补助，学费全免，还提供无障碍宿舍。
男孩突然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老师，我能修好您的手机吗？他的手指蜷曲着，却异常灵活地捏起桌上的螺丝刀。
李爱国把自己的旧手机递过去。那是部用了三年的智能机，屏幕裂着蛛网般的纹路。男孩拆解的动作很慢，额头上渗着汗珠，母亲在一旁紧张地攥着衣角。
你看，李爱国轻声说，他比同龄孩子更专注。女人突然捂住嘴，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去年冬天在山区招生时，李爱国见过更糟的情况：有个失明的女孩能用触觉分辨电线的铜芯粗细，他费了三个月功夫，才说服家长让孩子来学按摩理疗。
离开职校时已经九点多，校门口的小吃摊飘着烤肠的香味。李爱国买了根递给出租车司机，后视镜里映出他疲惫的脸。车窗外掠过排排路灯，光轨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他走过的那些乡镇小路。
师傅，绕路去趟三中吧。他突然说，有个学生说今晚想再聊聊。
三中门口的梧桐树下，王磊正踮着脚往传达室张望。看见李爱国的车，男孩突然往阴影里缩了缩。李爱国下车时，发现他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总分刚过三百分。
我妈说，读职校会被人看不起。王磊的声音在晚风中发颤，她想让我复读。
李爱国想起自己的儿子，去年考上重点大学，却整天抱怨专业没意思。他从包里掏出段视频，是云飞职校技能大赛的片段：汽修班的学生蒙眼拆装发动机，烹饪班的女生雕刻萝卜花，镜头最后落在领奖台上，王磊的偶像——全国劳动模范张师傅，正给学生们戴奖牌。
你知道张师傅以前是干什么的吗？李爱国把手机递过去，他就是职校毕业的，现在是大国工匠。
王磊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突然抬头问：老师，我能把拖拉机开到学校去修吗？
月光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男孩眼里的光。李爱国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当老师时，带过个调皮的学生，后来成了村里第一个农机大户。去年同学聚会时，那个学生喝醉了，抱着他哭，说当年要是没学农机，现在还在外面打零工。
当然能。他拍了拍王磊的肩膀，学校有个实训基地，专门给学生练手用的。
送王磊回家的路上，李爱国接到妻子的电话。她说儿子又在闹着要转专业，从计算机系转到电竞专业，气得丈夫摔了杯子。你说我们这代人，到底图个啥？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整天跑乡下招生，儿子的事一点不管。
李爱国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玉米地。夜色里的庄稼像片墨绿的海，去年秋天，他在这里帮农户抢收玉米，用的就是云飞职校学生改装的收割机。明天我回去一趟。他轻声说，跟儿子好好聊聊。
挂了电话，司机突然说：李校长，我侄子就在云飞学数控，现在在开发区的厂里当技术员，工资比我还高。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闪着光，当初要不是您去我们村宣传，他现在还在工地搬砖呢。
李爱国笑了笑，摸出兜里的招生计划表。表格上的名字越来越多，王磊的名字被他用红笔圈在最上面。远处的县城亮起灯火，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他知道，每个亮灯的窗口里，都有个等待希望的家庭。
第二天清晨，李爱国在云飞职校的实训车间里找到了王磊。男孩正蹲在台旧拖拉机前，手里拿着扳手比划着，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赵校长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份校企合作协议，服装厂的订单又增加了三百套。
这孩子，说想把家里的拖拉机改成电动的。赵校长笑着说，昨晚跟老师讨论到半夜。
李爱国没说话，只是看着王磊的手指在零件间穿梭。那些曾经让家长头疼的坏毛病，在这里都成了天赋。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也许该带他来看看，这里的学生是怎样用双手创造价值的。
招生季还在继续，李爱国的脚步又要踏上新的乡镇小路。公文包里的手册越来越薄，口袋里的名片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他知道，每送出一份简章，就像播下一粒种子，总有一天会在某个年轻人的心里，长出参天大树。
夕阳西下时，李爱国站在实训楼的天台上，看着学生们背着工具包走向食堂。远处的操场上，几个女生正在排练啦啦操，校服裙摆飞扬在晚风中。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周末带儿子来看看吧，这里的孩子，眼睛里有光。
手机屏幕亮起时，恰好有只鸽子从楼顶飞过，翅膀剪裁着金色的霞光。李爱国握紧手机，仿佛握住了无数个年轻的梦想，沉甸甸的，却又轻盈得能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