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济南，秋老虎还赖着不肯走。大学城的林荫道上，法桐叶被晒得打蔫，蝉鸣却还拖着长音，混着远处篮球场的哨声和自行车铃铛声，搅得空气里满是年轻的热气。我站在约定的咖啡馆门口，指尖捏着手机，屏幕上是初中班级群里于哲文发来的定位——“转角时光”，名字倒是和这六年的跨度挺配。
六年了。
我低头扯了扯t恤领口，试图驱散一点莫名的紧张。其实也不算完全没联系，毕业后班级群偶尔有动静，他会冒个泡，发个“收到”或者“哈哈”，但从来没露过照片，也没人特意问起他现在的样子。直到上周我在群里随口提了句生日要回济南，他突然私聊我：“云飞，我也在济南上大学，聚聚？”
对话框里的“我也在济南”五个字，当时让我愣了好半天。记忆里的于哲文，好像还停留在初四那年的操场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校服裤腿总被他卷到膝盖、一跑起来肉就跟着晃的胖子，正蹲在地上揉脚踝，脸皱成个包子，嘴里嘟囔着“完了完了，这下又要被我妈骂了”。
那天的阳光和今天很像，也是这么毒。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凑在一起打羽毛球，于哲文本来是被拉去当“捡球童子”的，却不知怎么一时兴起，要跟着我们跳那个一米二的矮栏。他跑起来的样子有点笨拙，胳膊甩得幅度很大，校服后背被汗浸出一大片深色，跑到栏前时，我们还笑着喊“加油”，下一秒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他疼得变调的抽气声。
他把脚崴了，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体育老师蹲在他旁边捏了捏，皱着眉说“得去医院拍个片”，他却梗着脖子不让，说“没事没事，歇两天就好”，直到班主任闻讯赶来，半哄半拽地把他塞进了出租车。谁也没想到，那竟是他初中最后一次来学校——后来听他妈妈来办休学手续时说，骨头有点裂，得养上好一阵子，加上他本来就对升学没抱太大希望，干脆就申请了休学一年。
“云飞？”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算高，但很干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哑。我猛地回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站在不远处的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大学logo的纸袋。他很高，至少比初中时高了一个头，肩膀宽宽的，腰却很细，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显得腿格外长。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脸——以前圆乎乎的婴儿肥完全褪去了，下颌线清晰得能看出弧度，鼻梁挺直，眼睛是单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一下，露出一点点白牙。
如果不是他手里拿着的纸袋上印着“山东师范大学”——我之前在群里听说他考去了山师——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于哲文。
“你是……于哲文？”我试探着问，声音有点发飘。
他快步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可不是我嘛。怎么，认不出来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些，带着点自嘲的笑意，“是不是变化太大了？”
“不是太大，是……”我挠了挠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是完全不一样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休学那阵子养伤，天天在家待着，也没法吃太油腻的，后来开始看书，就更没心思琢磨吃的了。”他说着，侧身让我先走进咖啡馆，“进去说吧，外面热。”
咖啡馆里冷气很足，舒缓的钢琴曲漫在空气里。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送来了菜单，他把菜单推给我：“你点，我随意。今天你生日，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
“跟我客气啥。”他打断我，眼神很坦然，“当年要不是你，我指不定现在在哪儿混呢。”
我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他果然还记得。
休学大概半个月后，我去看过他一次。那时候刚考完月考，我拿着爸妈给我买的学习机——就是那种可以下载课件、看教学视频的，想着他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或许能看看打发时间。他家里住在老城区的一个老式居民楼里，没有电梯，我爬了六楼，敲开门的时候，是他妈妈开的门，一看见我就笑了：“是云飞吧？哲文天天在家念叨你呢。”
他当时正趴在客厅的小桌上，面前摊着一本数学练习册，旁边放着个热水袋，脚还没完全好利索，只能歪着身子坐。看见我来，他眼睛亮了一下，赶紧把练习册合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把学习机递给他，“我妈说这个能看课件，你在家没事干的话，也能看看。”
他接过学习机，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屏幕上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没说话。他妈妈端来水果，笑着说：“这孩子，自从崴了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出去疯跑了，天天抱着书看，就是基础太差，好多题都不会。”
“妈，你别说了。”于哲文低声打断他妈妈，脸有点红。
我看着他桌上那本几乎全新的练习册，又想起他以前在学校的样子——上课要么睡觉，要么偷偷在底下看漫画，作业从来都是抄我的，考试成绩常年在班级倒数第五徘徊。那时候我们俩是同桌，我总被老师派去“监督”他学习，他却总嬉皮笑脸地跟我说：“云飞，学习有啥用啊？等我初中毕业，我爸就带我去他朋友的汽修厂当学徒，照样挣钱。”
可那天他趴在桌上的样子，却不像在说假话。我忽然想起班主任在班会上说过的话：“不管以前怎么样，只要肯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鬼使神差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现在想想挺像说教的话：“于哲文，你也别觉得自己不行。你看，你现在不是也在看书吗？慢慢来，说不定能考上高中呢。”
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觉得太突兀，他可能会觉得我在嘲笑他。可他却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真的？我这样的，也能考上高中？”
“当然了。”我硬着头皮往下说，“你看这学习机里有课件，不会的就看视频，实在不行就问我，我给你带笔记过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学习机紧紧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那时候你给我那学习机，可真是救了急。”于哲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正拿着菜单，指尖在上面轻轻敲着，“我一开始确实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看的，没想到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
服务员走了过来，我赶紧点了杯冰美式，他点了杯拿铁，又加了一份提拉米苏：“给你点的，生日嘛，总得吃块蛋糕。”
“谢了。”我笑了笑。
“谢啥。”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靠回椅背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脸上，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我跟你说，那时候我天天在家看学习机里的课件，从初一的内容开始补。一开始真难，一道数学题能琢磨俩小时，英语单词背了就忘，我妈都劝我别遭那罪了，可我一想起你说的那句‘说不定能考上高中’，就觉得不能放弃。”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学渣的命，啥也干不好。但那时候抱着学习机啃题，突然发现，原来我也能把一道数学题做对，原来我也能背下来一篇英语短文。那种感觉……挺奇妙的，就像突然找到了点奔头。”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初中时的一个片段。有一次数学课，老师提问一个简单的方程题，全班都举手了，就他低着头假装看书。老师偏偏点了他的名，他站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答案，全班都笑了，他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坐下后趴在桌上，半天没抬起头。那时候我偷偷把写着答案的纸条塞给他，他却没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那时候的他，不是不在乎，只是太自卑了。
“休学那一年，我几乎没怎么出门。”他继续说，“除了去医院复查，就是在家看书。我妈怕我憋坏了，天天变着法给我做吃的，可我那时候心思全在学习上，有时候她做了红烧肉，我都忘了吃。后来体重就慢慢降了，等第二年回学校复读的时候，同学见了我，都跟你刚才似的，一脸‘你是谁’的表情。”
他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复读那一年也挺苦的。我基础还是差，跟同级的同学比，差了一大截。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好多内容我都听不懂，只能晚上回家接着看学习机里的课件，有时候看到半夜，我妈起来给我盖被子，总说我傻。”
“那最后怎么考上二中的？”我问。二中虽然不是济南最好的高中，但也是省重点，分数线不低，358分卡在分数线进，说明他刚好够到了门槛，一分都没浪费。
“运气好吧。”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考前最后一个月，我把所有错题都整理了一遍，每天刷题刷到凌晨。考数学的时候，最后一道大题我本来以为自己做不出来，没想到居然蒙对了步骤，刚好够上分数线。查到成绩那天，我跟我妈在客厅里抱着哭，我爸在旁边偷偷抹眼泪，说没想到他儿子还有这本事。”
服务员把咖啡和蛋糕端了上来，提拉米苏上撒着可可粉，看起来甜滋滋的。他把蛋糕推到我面前：“快吃吧，尝尝这家的，据说挺有名的。”
我叉了一块放进嘴里，甜意混着咖啡的微苦在舌尖散开。他看着我，忽然说：“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当年你去看我，给我学习机，还跟我说那句话，我真的记了好多年。那时候我总觉得，全世界都觉得我不行，就你还愿意跟我说‘说不定能考上高中’。”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
“对我来说不是随口一说。”他的声音很认真，“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也能有个不一样的未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咖啡馆里的钢琴曲换了一首，更轻快了些。我抬起头，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干净的白衬衫，挺直的脊背，眼里有光，和当年那个蹲在操场边揉脚踝的胖子判若两人。我忽然意识到，这六年里，他不是只瘦了、变帅了，而是真的从里到外都变了。
“你现在在山师学什么专业？”我换了个话题。
“汉语言文学。”他笑了笑，“以前就喜欢看小说，休学那阵子除了看课本，就抱着我爸的旧书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就想考个跟文学相关的专业。”
“挺好的。”我说，“挺适合你的。”
“你呢？”他问，“你不是在济南上大学吗？哪个学校？”
“我在山大，学计算机。”
“厉害啊！”他眼睛亮了一下，“山大可是985。我当年复读的时候，就把山大当成目标来着，可惜差了点分。”
“你也很厉害啊。”我看着他，“从休学一年到考上二中，再到考进山师，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拿铁喝了一口：“其实高中那三年也挺拼的。二中的学习氛围特别好，周围的同学都在学，我也不敢松懈。有时候晚上学到累了，就会想起你当年给我的那个学习机，想着要是那时候没开始学，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呢。”
“学习机后来怎么样了？”我忽然想起那个旧旧的银色机器。
“还在呢。”他说，“我妈给我收起来了，放在老家的柜子里。上次暑假回家，我还翻出来看了看，充电居然还能开机，就是屏幕有点花了。”
我们又聊了很多，聊初中时的同学——谁考上了重点高中，谁早早地就工作了，谁结了婚生了孩子；聊济南的变化——他说山师附近的小吃街重新翻修了，比以前干净多了，我说山大门口的那条路修了快半年，终于通车了；聊各自的大学生活——他说他们专业课很多，天天泡图书馆，我说我们系男生多，天天在实验室焊板子。
时间过得很快，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把树影拉得很长。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多是附近的大学生，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和我们一样，带着点年轻的朝气。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你还买礼物了？”我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拿着吧，又不贵重。”他把盒子塞到我手里，“就是上次在学校超市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银色的钥匙扣，上面刻着“山师”和“山大”的校徽，中间用一根细细的银链连在一起。
“挺巧的，正好咱们俩的学校都有。”他笑着说，“就当是……纪念咱们今天重逢吧。”
我的指尖碰到冰凉的钥匙扣，心里却暖暖的。我把钥匙扣拿出来，挂在自己的背包上：“挺好看的，谢谢你，于哲文。”
“谢啥。”他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鲁菜馆，味道挺正宗的，跟咱们老家那边的味儿差不多。”
“好啊。”我也站起来，背起背包，钥匙扣在背包上轻轻晃着。
走出咖啡馆，傍晚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点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大学城的路上更热闹了，有抱着书本的学生匆匆走过，有骑着共享单车的情侣笑着打闹，还有推着婴儿车的老人在慢悠悠地散步。
于哲文走在我旁边，比我高出小半个头，肩膀偶尔会轻轻碰到一起。他正在跟我说山师图书馆的趣事——“我们馆里有个阿姨，每次看到有人占座不看书，就会拿着个小喇叭喊‘同学，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占座的’，可逗了”——他的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带着笑意。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六年的时光好像被风吹得很轻很薄，那些隔着屏幕的沉默，那些模糊在记忆里的片段，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真切。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你崴脚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得养好久才能走路呢，没想到后来恢复得还挺快。”
“可不是嘛。”他笑了，“我妈那时候天天给我炖骨头汤，顿顿不落，说‘喝了骨头长骨头’。后来能下地走路了，我就天天在家绕着桌子走，一开始一瘸一拐的，走多了就好了。”他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其实现在想想，崴脚那一下，好像是把我以前那条‘混日子’的路给崴断了，逼着我重新走了一条路。”
我看着他，也笑了。
是啊，有些时候，命运好像就是会开玩笑，给你摔个跟头，却在你爬起来的时候，悄悄给你指了一条新的路。而于哲文，他抓住了那条路，一步一步地，从当年那个迷茫的胖子，走到了现在这个眼里有光的少年。
前面就是他说的那家鲁菜馆，门口挂着红灯笼，飘着诱人的香味。他加快脚步，回头朝我招手：“快走吧，听说他们家的九转大肠特别地道，去晚了就没了。”
我跟着他往前走，风把他的白衬衫吹得轻轻扬起，背包上的钥匙扣在阳光下闪着光。大学城的路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落在地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靠在一起。
六年没见，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昨天。但不管多久，能在这样一个傍晚，在济南的风里，重新遇见这样的于哲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