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扬州城华灯初上。
漕帮总堂里,陈四海面前摊着一张扬州城的地图,上面用炭笔画了十几个圈。
“瘦高个,真名王七,河北沧州人。”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点,“三年前来过扬州,当时是跟着一个商队来的,在城南的‘悦来客栈’住了五天。这是他在扬州唯一有记录的行踪。”
玉娘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悦来客栈......那地方我去过,就是个普通客栈,不像是‘三爷’的接头点。”
“不一定。”陈四海说,“‘三爷’这种人,接头点越普通越安全。悦来客栈开了二十年,生意一直不错,人来人往的,反而容易隐藏。”
“但王七这次来扬州,没住悦来客栈。”玉娘说,“我查了,他住在城东的一个小旅店,叫‘平安旅社’,很不起眼。”
“那就更可疑了。”陈四海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他三年前住悦来客栈,这次却住平安旅社,说明他知道悦来客栈可能被盯上了,所以换地方。那么他说的‘老地方’,很可能不是指客栈,而是指......”
他停在一个地方:“码头。”
玉娘眼睛一亮:“对!王七是坐船来的扬州,在码头下的船。如果他要把账本藏起来,码头是最方便的地方,货栈、仓库、甚至是某条固定的船上,都能藏东西。”
“而且码头人多眼杂,藏东西不容易被发现,取东西也方便。”陈四海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如果‘三爷’的网络涉及走私,那码头肯定有他们的人。王七把账本藏在码头,既可以自己看管,也可以交给同伙。”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
“我这就带人去码头。”玉娘说。
“等等。”陈四海拦住她,“码头太大了,货栈仓库上百个,船只更是数不清,咱们不能盲目搜。得先缩小范围。”
他想了想,说:“王七是三天前的下午到的扬州,当时是申时左右。这个时间,码头正是最忙的时候。他如果要在码头藏东西,肯定会选一个人少、不容易被注意的时间和地方。”
“夜里?”玉娘猜测。
“或者清晨。”陈四海说,“码头上夜里有巡夜的,反而不好动手。清晨天刚亮,人最少,是最好的时候。”
他叫来一个手下:“去查查,王七到扬州后的第二天清晨,去了码头哪个区域。特别是那些偏僻的货栈和仓库。”
“是!”
手下去了。陈四海对玉娘说:“玉姑娘,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消息回来了,咱们再行动。”
玉娘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但她根本静不下心来,脑子里全是账本的事。
如果真能在码头找到账本,那“三爷”网络就曝光了。到时候,不管“三爷”是谁,都难逃法网。
可如果找不到呢?
或者,账本已经被“三爷”的人取走了呢?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漕帮兄弟冲进来,气喘吁吁:“帮主,玉姐,不好了!”
“什么事?”陈四海站起来。
“东厂的人......东厂的人去了码头!”
玉娘脸色一变:“什么时候?”
“就刚才!大概二十多人,都穿着便衣,但腰里都别着刀,领头的就是今天在土地庙逃掉的那个番子!”
陈四海和玉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东厂的人也去了码头?他们怎么知道账本可能在码头?
除非......他们内部有消息来源,或者,他们也查到了王七的行踪。
“不能让他们抢先!”玉娘急道,“陈帮主,咱们得马上过去!”
陈四海却按住她:“别急。东厂既然出动了,说明他们也没找到账本,只是去搜查。咱们现在过去,正好撞上,反而麻烦。”
“那怎么办?”
“等。”陈四海冷静地说,“让他们先搜。码头那么大,他们二十多人,搜一遍至少得一两个时辰。咱们等他们搜完了,再去搜他们搜过的地方。”
玉娘明白了,东厂搜过的地方,他们觉得没有,就会放弃。但万一有遗漏呢?
“而且,”陈四海压低声音,“咱们可以派人盯着他们,看他们重点搜哪些地方。那些地方,很可能就是王七活动过的区域。”
“好主意!”玉娘眼睛一亮,“我这就安排人去盯梢。”
“小心点,别被发现。”
玉娘点头,匆匆出去了。
陈四海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地图上的码头区域,若有所思。
东厂的动作这么快,说明他们在扬州有眼线,而且能量不小。沈墨轩的压力,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不过这样也好。东厂介入,反而会把水搅浑。“三爷”的人、东厂的人、沈墨轩的人,三方都在找账本,就看谁先找到了。
陈四海相信,沈墨轩一定会赢。
因为沈墨轩有一种其他人没有的东西,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公义。
这种信念,有时候比任何计谋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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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漕运衙门。
沈墨轩收到了玉娘传来的消息,东厂去了码头。
他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
东厂的动作,证实了他的猜测,账本确实在码头,或者至少,王七在码头的可能性很大。
但东厂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非,他们在王七身边有眼线,或者......他们监听了漕帮的动静。
沈墨轩更倾向于后者。东厂是特务机构,监听、监视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漕帮这么大动作地搜查,不可能瞒过东厂的眼睛。
“赵虎。”他转身。
“大人。”赵虎应道。
“你带几个人,也去码头。”沈墨轩说,“但不要和东厂的人起冲突,也不要和漕帮的人接触。就在暗处看着,看东厂重点搜查哪些地方,特别是他们搜查之后又反复搜查的地方。”
“是!”
赵虎走了。沈墨轩坐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现在三方都在找账本,局面很微妙。东厂是冯保的人,如果账本落到他们手里,很可能会被毁掉,或者用来要挟“三爷”网络里的人,为冯保所用。
漕帮是陈四海的人,找到账本肯定会交给他。但漕帮毕竟是江湖势力,万一走漏风声,或者内部有奸细,账本也可能出事。
最好的结果,是账本能直接落到他手里。
但怎么才能确保这一点?
沈墨轩想了想,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枚私印、几张银票、还有......一块令牌。
令牌是铜铸的,上面刻着一个“御”字。
这是张居正给他的,说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沈墨轩一直没用过,因为不知道这令牌到底有多大作用。
但现在,也许该用了。
他把令牌揣进怀里,又写了一张纸条,封好,叫来一个亲信:“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张尚书府上。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张尚书手里。”
“是。”
亲信拿着信走了。沈墨轩重新坐下,闭上眼睛,脑子里梳理着整个案子。
赵世卿贪墨、走私、通倭。
王思明企图灭口。
“三爷”网络。
东厂介入。
冯保施压。
每一环都扣在一起,形成一张大网。而他,就在这张网的中央。
破局的关键,就是账本。
只要找到账本,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账本在哪里?
王七说的“老地方”,到底是哪里?
沈墨轩忽然睁开眼睛。他想起一件事,王七在墨香斋写的那张纸条上,写的是“藏于老地方”。
“藏于”,不是“交给”。
也就是说,王七是自己把账本藏起来的,没有交给任何人。那么藏匿的地点,一定是他自己熟悉、且认为安全的地方。
一个外地人来扬州,会把东西藏在哪?
客栈?旅店?这些地方都不安全,随时可能被搜查。
码头?虽然人多眼杂,但如果是藏在某个固定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反而安全。
可码头那么大,具体是哪里?
沈墨轩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他把自己想象成王七,一个带着重要账本、被人追杀、要藏东西的人。
会选择什么地方?
首先要隐蔽,不容易被发现。
其次要容易取回,或者容易销毁。
第三要安全,不会被意外破坏。
码头上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
货栈的夹层?仓库的地窖?某条船的暗舱?
都有可能,但都不确定。
沈墨轩停下脚步,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不是藏在建筑物里,而是藏在......水里。
码头临河,如果把账本用油纸包好,沉在某个固定的位置,比如某根桥墩下、某块石头下,需要的时候再捞上来,不是更安全?
而且王七是坐船来的,对码头的水域应该熟悉。如果他事先勘察过,选好了藏匿点,完全有可能这么做。
想到这里,沈墨轩立刻叫来另一个亲信:“去码头,找几个熟悉水性的兄弟,重点查码头水域——桥墩下、石头缝、废弃的船底......任何可能藏东西的水下地方。”
“是!”
亲信匆匆去了。
沈墨轩走到窗前,看着码头的方向。夜色中,那里灯火通明,显然很多人都在忙碌。
东厂在搜,漕帮在盯,他派的人也在查。
这场寻找账本的竞赛,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而结果,很可能就在今夜揭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
等待,是最难熬的。
但他必须等。
因为他相信,真相不会永远沉在水底。
它总会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