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拂袖而去，龙椅空悬。
那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太和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朝廷的官位，终究是有限的。”
百官散朝，走在冰冷的宫道上，一个个神情各异。
军功新贵们咧着嘴，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商量着晚上去哪家酒楼庆功。
他们听不懂什么经义、格物，但他们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官位有限，这是要让文官自己斗起来。
而那些前明旧臣，尤其是以礼部尚书钱士兴为首的一群人，脸色则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走出宫门，寒风一吹，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顿得地砖咚咚作响，“此子……此子是要刨我儒门之根啊！”
“开两科？看似公允，实则阴险至极！”另一名官员咬牙切齿，“实务科出来的人，能算会修，派下去就是能臣。我们经义科呢？考出来的除了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文章，还能做什么？日后这官位，还有我们的份吗？”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才是最致命的。
皇帝没有堵死他们的路，甚至还“贴心”地保留了八股。
可他同时又开了一扇更大的门，门外是康庄大道，而他们这条路，却通向了悬崖。
钱士兴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活了七十多年，宦海沉浮，自以为看透了人心权术。
可今天，他感觉自己像个三岁的孩童，被那个年轻的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他把刀子和糖果都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
可你选了糖果，就得眼睁睁看着别人拿着刀子去分肉。
“钱公，如今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有人焦急地问道。
钱士兴停下脚步，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最后望向了京城国子监的方向。
那里，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供奉着至圣先师的牌位。
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陛下可以不敬祖制，我等读书人，不能不敬圣人！他要行此倒行逆施之举，我等，便去哭圣人，哭这崩坏的礼乐，哭这斯文扫地的天下！”
“哭庙！”
众人心头剧震，随即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哭庙，是读书人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一种抗争手段。
他们不造反，不动武，就是去孔庙前，用最悲戚的方式，向天下宣告，君王失德，圣人之道将亡。
这是在用整个士林阶层的声誉，来绑架皇帝的统治合法性。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君王，都不敢轻易背上“与天下读书人为敌”的罪名。
“对！哭庙去！”
“明日一早，我等便身着素衣，前往国子监，请圣人牌位为我等做主！”
“还要联络国子监的监生，他们才是圣人门徒，是朝廷的储相，此事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一群老臣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分头行动起来。一场针对新皇的舆论风暴，正在京城的暗流下，迅速酝酿。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京城国子监门前，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人。
为首的，正是礼部尚书钱士兴，他脱去了绯红的官袍，换上了一身粗麻孝服，老泪纵横，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对着孔庙的方向，嚎啕大哭。
“先师啊！您睁开眼看看吧！大道崩殂，礼乐崩坏，商贾匠人之术，竟与圣人经义并列于朝堂，此乃千古未有之奇耻大辱啊！”
他身后，数百名官员、致仕乡绅、以及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都穿着素服，跟着捶胸顿足，哭声震天。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我等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之书，为的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竟要与那市井小吏、泥腿工匠同科而考，我等不服！”
“陛下轻贱我儒生，我等有何面目，再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啊！”
哭声、骂声、诵读经义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极其悲壮，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滑稽。
附近的百姓被这动静吸引，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朝廷的大官怎么都跪在这里哭啊？”
“听说是陛下要改科举，不光考写文章了，还要考算数、盖房子什么的。”
“那不是好事吗？我儿子就喜欢摆弄那些小玩意儿，要是能考个官当当，祖坟都冒青烟了！”
“你懂什么！这是读书人的事！圣人的学问，是能跟工匠的活计相提并论的吗？这是乱了纲常！”
人群中，有同情这些老臣的，也有觉得皇帝做得对的，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消息很快传进了皇宫。
乾清宫内，陈海正在一张巨大的辽东地图上，用朱笔圈点着什么。
筑路、开矿、修建卫所、规划移民点，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亲自定夺。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变了调。
“陛……陛下！不好了！钱尚书他们……他们带着上百名官员和国子监的监生，在国子监门前……哭庙呢！”
陈海的笔尖在地图上顿了顿，留下一个殷红的墨点。
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哦？哭得大声吗？”
小太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呃……声震九霄，半个城都听见了。”
“由他们去。”陈海继续在地图上勾画，“传朕的旨意，让五城兵马司派人去维持秩序，别让他们堵了路，也别让百姓冲撞了他们。他们想哭，就让他们哭个够，朝廷还供得起那几口热茶。”
“这……”小太监懵了。
不应该是龙颜大怒，派禁军去抓人吗？怎么还派人去保护，去送茶？
这时，宋献策从偏殿走了出来，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对着小太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主公，这帮老家伙，是想用舆论逼您让步啊。”宋献策走到陈海身边，看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规划，眼中满是忧虑，“此事若处置不当，恐会失了天下士子之心。”
“士子之心？”陈海终于放下了笔，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平静地说道：“献策，你觉得，朕需要的是哪种士子之心？”
“是那种只会在故纸堆里咬文嚼字，于国于民无半点用处，只想着维护自己那点可怜体面的心？还是那种能为朕丈量土地，设计水渠，改良工具，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心？”
宋献策一时语塞。
陈海转过身，看着他：“前明养了二百多年的士，养出了什么？养出了一群眼睁睁看着君父吊死煤山，自己却开门迎贼的软骨头。朕不需要这样的士子。”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意。
“他们想哭，就让他们哭。朕倒要看看，他们能哭出粮食来，还是能哭退关外的罗刹人。”
“传令下去，把朕恩科改制，开办实务科的告示，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再把辽东之战，我军火炮、军粮、医药所起作用的战报，印成小报，全城散发。”
“朕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看，也让那些跪在孔庙前的读书人看看，究竟是他们的之乎者也，能保家卫国，还是朕的算学格物，能安邦定天下。”
“朕给他们留了面子，他们却想来打朕的脸。”
陈海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侍卫吩咐道：“备驾，去国子监。”
宋献策大惊：“主公，您要亲自去？”
“去看看。”陈海的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朕也想当面问问这些圣人门徒，哭，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