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舟那声“撑住”还在耳麦里带着电流回音,第二波冲击就到了。
不是病毒,是声音。一种低频的、直接敲在脑髓上的嗡鸣,从地底深处传来,像巨大的机械齿轮开始碾压。盘古的“清道夫协议”——它不直接攻击生命体,而是干扰空间本身的稳定性。
沈星澜刚刚引导出的、那片脆弱如蛛网的“求生和声”,瞬间被这粗暴的物理震动搅得粉碎。她猛地弓起身,一口血喷在干裂的土块上,不是鲜红,是带着诡异荧光的暗绿色——那是灵泉本源在受损。
“星澜!”顾青舟的声音撕裂了。
“我……没事……”沈星澜趴在滚烫的地面上,手指抠进泥土,眼前阵阵发黑。灵泉空间在她意识里天翻地覆,原本清澈的泉水剧烈翻腾,边缘的金色沙地大片大片崩塌,那株一直支撑空间的小树苗叶片蜷缩,发出只有她能听到的、近乎哭泣的哀鸣。更糟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微弱但坚韧的新生命心跳,漏跳了一拍。
恐惧。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比病毒,比死亡更甚。
“孩子……”她无声地嘶喊,所有的意念不顾一切地收拢,死死护住小腹。
就在这意识内收、自我保护达到顶点的瞬间,她触碰到了灵泉最深处、从未被主动唤醒的某个“界面”。那不是什么具象的东西,而是一种……权限。一种在自身存在受到根本性威胁时,灵泉自动解除的最后保护机制。
耳麦里,顾青舟的喊声、周技术员的惊呼、李部长调派支援的指令,都变得遥远。她只听见自己血脉里,一个比外婆更古老、更苍茫的“声音”在低语,那不是语言,是本能:
“若容器将倾,是固守残垣,还是……破而后立?”
没有时间权衡。沈星澜用尽最后一点清醒,做出了选择——她主动松开了对灵泉的最后约束,不是引导,不是共鸣,而是……邀情崩塌。
“青舟……”她对着麦,气若游丝,“帮我……告诉孩子……妈妈不是放弃……”
话音未落,灵泉空间内,那株哀鸣的小树苗,根系猛然炸开万千光丝,刺入翻腾的泉水和崩塌的沙地。紧接着,整片空间向内坍缩,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恒星进行最后的引力塌陷。
顾青舟眼前的屏幕,代表沈星澜生命体征的所有曲线,在同一秒——归零。
尖锐的、持续的长鸣警报响彻指挥车。时间仿佛凝固了。周技术员瘫坐在椅子上,张德贵刚冲进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刚从边缘病株上摘下的、奇迹般泛出一点绿意的叶子,此刻叶子从他颤抖的手里滑落。
“不……不可能……”张德贵嘴唇哆嗦。
顾青舟没动。他没看屏幕,眼睛死死盯着隔离区方向。他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指甲嵌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下来,但他感觉不到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冲撞太阳穴的轰鸣。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
然后——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嘀”,从沉寂的仪器里传出。
紧接着,第二条曲线挣扎着,从零的基线向上跳动了一个微小的起伏。心跳。然后是第三条,体温。数值低得可怕,但它们在动。
“活了……她……”周技术员像溺水的人喘上气,眼泪哗啦流下来。
但顾青舟的目光却越过了屏幕,落在隔离区的实况画面上。那里,以沈星澜倒下的地点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柔和的绿意,正贴着地面,像水面的涟漪,极其缓慢、却无可阻挡地荡漾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植物复苏。龟裂的土缝里,没有立刻长出嫩芽,而是先渗出了一层晶莹的、仿佛带有生命力的水膜,滋润着每一粒沙土。已经枯死倒伏的秸秆,在这水膜漫过之后,没有复活,但它们的颜色从死寂的灰黑,迅速褪成一种干净的、近乎透明的枯白,然后……无声地化为齑粉,融进湿润的土壤里,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归还仪式。
而在这些“让位”的死亡躯体之间,一点又一点倔强的绿,从土壤最深处钻出。不是作物原本的形态,有些像野草,有些像地衣,有些甚至无法辨认,但它们绿得生机勃勃,绿得理直气壮,仿佛在宣告:这片土地的生命力从未消失,只是被强制休眠,现在,它按自己的方式,重新开始了。
“我的老天爷……”张德贵扑到监视屏前,老泪纵横,“地……地自己活了!不是咱们种的!是它自己想活了!”
李部长的声音从频道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顾青舟,你们……你们做了什么?卫星热感显示,隔离区中心温度在急剧下降至正常水平,土壤湿度异常上升!病毒信号……病毒信号在衰减!不是被清除,是像被什么东西……稀释、覆盖了!”
顾青舟没回答。他全部的心神,都系在沈星澜刚刚恢复、却依然微弱的心跳上。他按下另一个内部频道的按钮,声音沙哑得厉害:“医疗组,准备强行突入。不计代价,把人带出来。”
然而,就在医疗组车辆启动的同时,异变再起。
隔离区内,沈星澜身边,空气开始下雨。
不是天上的雨。是凭空出现的、细密如雾的、散发着柔和淡绿色光芒的雨丝。它们只笼罩着沈星澜周围小小的一片区域,落在她身上,落在新生的稚嫩绿意上,落在那片刚刚“净空”的土地上。
灵泉空间内部,沈星澜残存的意识“看”到:崩塌停止了。坍缩的中心,没有变成黑洞,而是下起了温润的雨。干涸的泉眼重新涌出水流,比以往更清冽,更活泼。崩塌的沙地边界在雨中向外拓展,空间明显变大了。而在泉眼正中央,那株耗尽了所有光丝、变得有些透明的小树苗旁边,另一株小小的、稚嫩的、介于虚实之间的新苗,怯生生地探出了头。它的叶片上,还滚动着一颗宛如泪滴的露珠,散发着与新生命同频的、纯净的波动。
这株新苗出现的刹那,沈星澜腹中,那短暂停滞的心跳,重新恢复了搏动,甚至比之前更有力了一点点。
耳麦里,传来顾青舟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声音:“星澜……能听见吗?你身边……在下雨。”
沈星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但她看到了漫天温柔的绿色光雨,感受到了身下土地传来的、久违的湿润与松软,还有腹部那安稳的、坚定的搏动。
她用尽力气,轻轻动了动嘴唇,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一丝近乎虚幻的满足:
“……灵泉……哭了。”
“是感动的。”
指挥车里,顾青舟终于脱力般向后靠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铁锈般的血腥味,也有劫后余生的虚脱。
周技术员一边抹眼泪一边飞速记录数据:“生命波纹覆盖模式改变!从对抗转为包容性更替!土壤微生物群落开始自然重组,趋向更高多样性!这……这简直是生态层面的‘重启’!”
张德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田地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地母显灵……地母显灵啊!”
加密频道里,李部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后怕:“奇迹发生了,青舟。但是,‘清道夫协议’被触发了。盘古那边已经知道他们的‘格式化’失败了。根据安全部门最新情报,陆吾……或者说盘古的核心团队,正在撤离青海的‘昆仑南渊’站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他们对‘能引发局部生态规则覆盖’的个体,兴趣恐怕会比之前对‘灵泉载体’大得多。星澜现在的状态,恐怕已经暴露在更危险的视线下了。”
顾青舟睁开眼,看向屏幕上沈星澜被医疗组小心翼翼抬上担架的画面,又看向那株在灵泉空间监测反馈图上、刚刚萌芽的虚实树苗。
“我知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刚刚淬过火的钢铁,“他们想要新的‘系统’,想要‘完美规则’。现在,他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能孕育新规则的‘母体’。”
他站起身,走到车外。晨光已大亮,照亮了隔离区内那片不断扩大、虽然稚嫩却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新绿。
“李部长,青海那边,请务必留下‘活口’。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全部的计划。”顾青舟对着通讯器说,目光却遥遥追随着远去的救护车,“至于这里……”
他回头,看向陆续聚集过来、脸上混合着泪水和希望的合作社社员们,看向张德贵,看向周技术员。
“这里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下一次风暴来临前,让这新生的根……扎得足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