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锦回到王府,径直进了书房。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
他没有点灯,只是走到窗前,背对着空旷的房间。
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胸膛深处压抑着某种躁动。那是目睹蓝婳君紧拥顾晏秋时便已点燃,却被他强行按捺住的邪火。它在冷静自持的表象下灼烧,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站了许久,然后毫无预兆地,狠狠扫过身旁紫檀木架!
只听哐当一声,名贵的官窑青瓷瓶应声而碎,瓷片四溅,就连木架上那盆精心养护的兰草也翻倒在地,污泥混着碎片,一地狼藉。
随后就连古架上的玉雕,墙角的落地大花瓶,以及书案上的砚台都无一幸免。
一切触手可及、精致易碎的东西,都成了他宣泄的对象。
他没有怒吼,没有咒骂,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器物接连响起的碎裂声。
狠狠地发泄着。
直到满室狼藉,再无完整之物可毁,他才停手。
胸膛依旧起伏,但那股灼烧的戾气,似乎随着这一地碎片,略微散去了些。
他站在废墟中央,额发微乱,呼吸渐平。
良久,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冷静了下来。
今日蓝婳君的崩溃与反抗,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是有意为之。唯有让她彻底认清反抗徒劳的现实,才能斩断她心中对顾晏秋的念想。
唯有这样,自己才能更进一步的掌控她,拥有她。
至于顾晏秋,他是一个尽快清除的人。
但他还不能直接杀了他,他只能继续给顾衡施压,让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
以免他与婳君成亲之前,发生变故。
“顾晏秋。”萧御锦低声重复这个名字。
记得当年他在顾家闹出过不小的动静,拒了一门家中安排的亲事,闹得人尽皆知,让顾家很是难堪了一阵。后来索性离家,自己出门闯荡,从商贾之事做起,竟真让他挣下了一片家业。如今在江南一带,也算得上富甲一方的人物了。
他当年不仅公然对抗家族联姻,甚至还能把当家主母拖下水。
想到这里,萧御锦的眸色骤然转深。
当年顾家那桩嫡母陷害庶子,反被庶子扳倒的大案,萧御锦是知道的。三司的案桌上堆满了证据,直指王氏多年苛待庶子,残害庶子的种种罪行,最后顾衡为了保住相位和家族名声,只能亲自上书,请求赐死发妻。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在嫡母手下隐忍多年,暗中收集证据,最后借着拒婚的事发难,掀起的风浪却直接掀翻了顾家后宅,连朝堂都震动了。他不仅自己成功脱身,还替枉死的兄长报了仇,更让作恶的嫡母偿了命,最后连带着嫡出的子女也大伤元气。
一个毫无根基的庶子能做到这一步,绝不是靠运气。
而是靠的一份常人所不能忍的狠劲。还有对时局人心的精准拿捏,这哪里像个十几岁少年?就算是官场老手,也未必能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还能全身而退。
后来他离开顾家,在江南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就挣下偌大家业。
并且能在龙蛇混杂的江南闯出名堂,靠的绝不只是“顾相之子”那点虚名,恐怕当年在家族里练出的隐忍和算计,到了商场上,都化成了更锋利的刀刃。
想到这儿,萧御锦心里那点因蓝婳君而起的轻蔑和怒气之外,那丝细微的欣赏,又重了几分。
一个胆识过人又有魄力的少年,又有能力自立一方,还懂得蛰伏和反击,更与蓝婳君有过深刻过往的男人……
这顾晏秋,他绝不能把他再当做一个普通情敌来看待了。
萧御锦记得那年,他刚从边关回来后不久,就听说了此事,他心里也是暗暗的有些佩服顾晏秋的,毕竟,他是这全京城第一个敢公然反抗家族联姻,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并且,那时候他羽翼正丰,到处搜罗能用的人。
顾晏秋这手翻盘的本事,那份隐忍和狠劲,让他觉得是块可造之材。若能收过来,好好打磨,说不定能成一把趁手的刀。
他甚至还跟顾相顾衡提过一句,话里话外透着那么点意思。
可顾衡那老狐狸,听了只是摇头叹气,一脸苦相:“王爷抬爱了。只是那逆子……自那事后便不知所踪,老臣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去了何处啊。”
话说得滴水不漏,摆明了不想深谈。
萧御锦当时只当是家丑不愿外扬,加上一个庶子,不值得费太大心力去找。后来他也让人稍稍打听过,但线索太少,那顾晏秋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朝中事情又多,这点“惜才”的心思,慢慢也就淡了。
谁能想到呢。
当年那个让他觉得“可惜了”的年轻人,那个昙花一现就消失无踪的顾家庶子,竟然会在几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撞进他的视线里。
不是作为他可能招揽的部下。
而是作为……他势在必得的女人,心里头最重的那个人。
当他自己也渐渐被蓝婳君所吸引后,他对顾晏秋的感觉,就变得无比复杂。
他对顾晏秋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嫉妒。
每一次想起蓝婳君曾那样依赖他,想起他们之间或许有过他永远无法参与的、干净温暖的三年,那股酸涩尖锐的刺痛就清晰无比。
但,那不只是嫉妒。
还有一种……更原始、更凶猛的东西。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像草原上,两头雄狮隔着领地遥遥对峙。
一头早已将那水草丰美处圈为自己的禁地。却猛地发现,另一头同样强壮、甚至更狡猾的狮子,不仅早踏足过他的地盘,还在他看中的母狮心里,留下了比他更深的烙印。
这不是简单的情敌这么简单。
这是领地被侵犯,是权威被挑战,是雄性尊严被赤裸裸地冒犯。
更让他感到荒谬的是,顾晏秋与蓝婳君相处的那三年里,二人几次私下会面中,顾晏秋竟然……从未越雷池半步。
没有逾矩的亲近,没有暧昧的触碰,甚至连一句轻浮的言语都未曾有过。
顾晏秋待她,是发于情、止乎礼的尊重。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混杂着滚油,浇在萧御锦心头那团因占有欲而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他竟然没碰过她?!
在萧御锦的认知里,男人对心仪女子的渴望是天性,是征服的象征,是占有最直接的表露。他自己对蓝婳君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欲念便是明证。他甚至无法想象,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面对那样一个鲜活美好的女子,顾晏秋是如何克制住本能的冲动,仅仅保持着一种……干净到近乎“迂腐”的距离?
这份克制,这份尊重,这种将对方视为独立个体而非欲望对象的相处方式……
让萧御锦在极度不屑的同时,竟然感到了一丝狼狈的……自惭形秽。
是的,自惭形秽。虽然这念头一闪即逝,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更不愿承认。但它真实存在过。
他用来逼迫蓝婳君就范的,是权势,是圣旨,是家族安危,是赤裸裸的掠夺和不容拒绝的给予。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旦她进了王府,该如何一步步“教导”她适应夫妻之礼,让她从身体到心灵都习惯他的存在和索取。
而顾晏秋,仅仅用陪伴、理解和一种很近乎完美的珍视,就赢得了蓝婳君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今日蓝婳君紧紧抱住顾晏秋时那全然的信赖姿态,那是她用三年时间,一点点确认过的安全与纯粹。
这股认知带来的不是敬佩,而是一种被彻底比下去的、混合着暴怒与嫉妒的尖锐刺痛!
他萧御锦,坐拥一切,却要用最强硬的手段去抢夺。
顾晏秋,一无所有,却拥有了他此刻最想要的东西——蓝婳君对他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
“呵……好一个正人君子!”萧御锦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语气冰冷讥诮,却掩不住底下翻腾的戾气。
这份“君子之风”,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优点,而是对他掠夺行径最无声也最犀利的嘲讽,是顾晏秋“蛊惑”蓝婳君的又一罪证!
虽然这让萧御锦能够高看他一眼,但这也绝对阻止不了他想从他手里夺走婳君的决心。
毕竟那样好的女子,不常有。
而婳君又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年纪,芳心给了他,这事儿就再难回头了。
女子十五六岁,正是心思最干净的时候。只要心里认定了谁,那就是谁。
她的心绝对不会轻易改变。
偏偏她遇见的是顾晏秋。
不是京城里那些油头粉面、只会吟风弄月的公子哥儿,也不是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纨绔。是一个从泥里挣出来、身上还带着血性和狠劲,却独独对她展露全部温柔和尊重的男人。
这太要命了。
对蓝婳君这般清冷又孤僻女子而言,顾晏秋那套,太要命了。
顾晏秋不图她家世,不与她急着亲近,就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尊重她。
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不顾一切。那不是不懂事,是在拼命护着心里头那块最干净的地方,谁碰就跟谁急。
他能想象得出,在江南那些日子里,顾晏秋是怎样一点一点,用耐心和分寸,敲开她小心闭合的心防。没有压迫,没有算计,只有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恰到好处的距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心早就丢出去了,收不回来了。
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疯。
为了护着心里那点念想,敢公然挑衅他这个亲王,敢不管不顾地扑进顾晏秋怀里,甚至敢当着他和那么多人的面,做出那些“不成体统”的举动。
那不是不懂事,那是护食。
护着心里头那块最干净、最宝贵的地方,不许别人碰,更不许别人抢。
萧御锦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他坐拥一切,权势、财富、地位,唾手可得。可他想娶个姑娘,却得用尽手段,威逼利诱,到头来,她心里最重的那块地方,早就被别人占了,守得严严实实。
顾晏秋甚至什么都没做——至少没做他萧御锦认为男人该做的事。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干干净净地对她好,就赢走了她全部的信任和依赖。
这比任何挑衅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因为这证明,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可以轻易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东西,在蓝婳君那里,一文不值。她看重的,恰恰是他最不屑、也最给不了的东西。
“好,很好。”萧御锦低笑一声,眼底却结着冰。
芳心暗许
情深根种
是吗
那他就把这颗心挖出来,把这棵根刨出来,看看没了依托,她还怎么活。
顾晏秋必须消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她心里那块地方,他也会用他的方式,一寸一寸,重新填满。
不管她愿不愿意。
萧御锦就这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试图将今日种种不快与计划沉入心底。
然而,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协感,缓缓浮上心头。
他似乎……遗漏了什么。
画面快速回溯:镇北王府,混乱的院子,哭泣的蓝婳君,匆匆离去的顾晏秋,暴怒又无奈的蓝盛飞,他自己转身离开……
等等。
他霍然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
莹儿。
他的女儿,
萧莹。
还在镇北王府。
当时在蓝婳君的房门口,莹儿被那激烈的场面吓哭,他安抚地抱了她一下,随后……他似乎因为蓝婳君那番利用孩子的质问和之后与顾晏秋的牵扯而动了真怒,心思全在如何处置顾晏秋和压下蓝盛飞的怒气上,竟在离开时,粗心的将女儿落在了镇北王府。
想到这里,萧御锦立即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
扬声唤人。
心腹侍卫应声而入,对满室狼藉的书房视若无睹,他早已见怪不怪。
垂首听令。
“郡主还在镇北王府。”萧御锦吩咐道:派一队妥当的人,持本王手令,即刻去将郡主接回。告诉蓝将军,就说郡主年幼,离府久了怕不适应。”
“是。”侍卫领命,立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