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那顿“团圆饭”,像是一剂温补的汤药,勉强粘合了四合院里那看得见的裂痕。表面上的客气回来了,见面打招呼的声音也多了,连孩子们似乎也感知到大人们紧绷的弦松了些,院里又有了他们追逐笑闹的身影。寒风依旧,但吹在脸上,仿佛少了些刺骨的意味。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粘不回去了。
林向阳回来了。不是探亲,是带着调令,正式从那个遥远的、磨砺了他十年的地方,回到了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回到了轧钢厂。他去街道和厂里报到,办完一系列繁琐的手续,没有立刻投入新的工作,而是选择在一个下午,独自一人,静静地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大院里走了一圈。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拉长了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他走得很慢,目光像一把精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着这片土地上的物是人非。
前院老赵家小子,那个曾经能蹿上房顶掏鸟窝的健壮青年,如今正坐在自家门槛旁的小马扎上,专注地修理着一个旧收音机。他的一条裤管空荡荡地挽着,露出了下方一截冰冷的、金属的假肢连接部件。他低着头,侧脸线条绷得很紧,阳光照在他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额头上。林向阳记得,这小子小时候最是活泼,梦想是当个飞行员。如今,他守着这个小小的修理摊,沉默得像一块石头。老赵蹲在儿子旁边,递着工具,父子俩偶尔低声交流一句,更多的,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是一种被硬生生折断翅膀后的沉默,是任何言语安慰都无法穿透的厚重屏障。
林向阳的脚步没有停留,怕惊扰了那份沉重的平静。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父亲在大会上那句“团结大多数,教育为主”,保住了刘海中、许大茂那些人表面的安稳,却无法还给这个青年一条健全的腿,一个本该翱翔的天空。
他转到中院,目光掠过许大茂家那扇新刷了漆、显得格外扎眼的窗户,掠过傻柱家屋顶上新补的几片瓦,最后,落在了自家那扇依旧斑驳、带着暗沉污渍的木门上。那是当年被贴上封条又撕扯留下的印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窗户上有一块玻璃,是用木板钉死的,至今没有换掉。母亲说,留着,是个念想,也是个警醒。他知道,那不是念想,是母亲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是那些被砸碎、被抄走的旧物留下的空洞象征。父亲那些视若珍宝的书,一套紫砂茶具,还有祖父留下的一方砚台……都没了。不是物质的损失那么简单,那是维系一个家庭精神脉络的物件,是记忆的锚点。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后院更是凋零。几间原本住着人的屋子,如今门上的铁锁已经锈蚀。窗户纸破烂不堪,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有一家的老太太,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人走了,房子也就一直空着。还有一家,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再无音信。昔日里晾晒衣服、养花种草的烟火气,被一种人去楼空的死寂取代。这些空置的房屋,像豁了牙的口,无声地诉说着离散与消亡。
他在一扇尤其破败的窗前站定,里面曾经住着一位喜欢拉胡琴的鳏夫老爷子,琴声咿咿呀呀,曾是院里傍晚固定的背景音。如今,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几根枯草在砖缝里摇曳。
林向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都被刺得生疼。父亲的选择,他理解,甚至敬佩。那是在狂澜既倒后,唯一能稳住这条破船,不让它彻底倾覆的办法。宽容,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这个院子的基本秩序。但宽容,抹不平这些具体的、深刻的创伤。它无法让残肢再生,无法让逝者归来,无法让烧毁的书籍复原,无法填满那些被迫离散家庭留下的虚空。
第二天,他去了轧钢厂,到新岗位熟悉情况。他被安排进了生产调度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厂区里,高大的厂房依旧,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十年如一日,但仔细看去,总能发现不同。
一些关键机床旁,站着操作生涩的新手,眼神里带着茫然。老师傅少了。他特意去曾经待过的精工车间转了转,那几个技术顶尖、能闭着眼睛车出标准件的老师傅,不见了踪影。问起来,有人含糊地说,有的病了,退了;有的……犯了错误,调走了;还有的,没了。
他走到一台德制老式铣床前,这是他当年当学徒时最崇拜的“宝贝”。如今,这机床保养得显然不大精心,导轨上有了明显的磨损痕迹,护漆剥落,旁边散乱地放着些工具。一个年轻工人在操作,动作毛躁,加工出的零件表面粗糙,精度堪忧。林向阳拿起一个报废的零件,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直透心底。
这不是个例。他在厂区里走了一圈,发现设备老化、失保的情况相当普遍。技术断层触目惊心。那些被批斗、被下放、被边缘化的,往往正是这些掌握着核心技术、有着丰富经验的骨干。他们带走的,不只是他们个人,更是轧钢厂曾经引以为傲的工艺水准和产品质量的基石。
这种损失,是隐性的,却比任何有形的破坏更为致命。它侵蚀的是这个庞大机构的元气和未来。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听到隔壁桌几个老工人在低声抱怨。
“这批钢料,杂质太多,根本达不到要求,怎么干?”
“没办法,凑合用吧,上面催得紧。”
“唉,老王在的时候,哪会这样……他眼睛毒,手也稳……”
“嘘,小声点,别提了……”
后面的话,淹没在了一片咀嚼和叹息声中。
林向阳默默吃着碗里寡淡的饭菜,味同嚼蜡。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一个厂子,就像一个人,伤了元气,不是一天两天能补回来的。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元气大伤”。物质的损失可以计算,设备的磨损可以维修,甚至厂房可以重建,但流失的人才,断档的技术,涣散的人心,以及那种精益求精、对质量负责的“工匠精神”的消磨,这些无形的损失,才是最沉重,也最难弥补的。
他放下筷子,目光穿过食堂喧闹的人群,投向窗外高耸的烟囱。它们依旧喷吐着浓烟,象征着生产的延续,但那烟雾背后,是整个工业体系、技术传承在时代洪流冲击下留下的深深内伤。
父亲用宽容避免了二次分裂,保住了人和,这是根基。但仅仅有根基是不够的。疮痍满目,百废待兴。看着这些无法挽回的损失,林向阳胸腔里那股在边疆磨砺出的韧劲与硬气,反而被彻底激发出来。
光有宽容和团结,抚不平这些深刻的伤痕。唯有发展,扎扎实实的发展,把经济搞上去,让厂子焕发新的活力,创造出比过去更美好的生活,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这些创伤。让人们的日子有实实在在的奔头,让年轻人有希望,让失去的在某些方面以新的形式得到补偿。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标和沉重责任,落在了他的肩上。回来的路,比他预想的,要艰难得多。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这个残破但尚存温情的院子,也为了这个亟待复苏的、曾经寄托了无数人光荣与梦想的工厂。
他用发展的眼光,审视着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心中那份决心,如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渴望着破土而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