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直愣愣地戳着灰白的天,风一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透着一股子萧索。人却比往常聚得更齐,黑压压地挤满了院子,连平时不大露面的小脚老太太都给儿媳妇搀着,站在了人群后头。空气像是凝住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大会是街道王主任主持的,话不多,但意思明白,风向变了,天亮了。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嗤啦一声烫进了油锅里。
短暂的死寂后,“轰”一下,人群炸开了锅。积压了太久的怨气、怒气、委屈,像是找到了决堤的口子,汹涌着往外冲。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前院的老赵,他儿子当年被刘海中带着人堵在屋里,打断了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他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老高,手指头哆嗦着,几乎要戳到缩在角落的刘海中鼻子上:
“清算!必须清算!刘海中!许大茂!这帮黑了心肝的东西!他们是怎么害人的?批斗!游街!抄家!老林家差点就让他们整得家破人亡啊!还有我家小子,他的腿!这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不能算了!”
“让他们也尝尝滋味儿!”
“把他们赶出大院!”
人群被点燃了,此起彼伏的怒吼声,一道道目光像刀子,剐着角落里那几个人。刘海中竭力想挺直他那早已佝偻的腰板,嘴唇翕动着,想摆出点往日“二大爷”的威严,可那点儿架势早被恐惧吸干了,只剩下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油汗,顺着肥腻的脸颊往下淌。许大茂则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副曾经趾高气扬的放映员派头,如今碎得连渣都不剩。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让林大哥说!林家受害最深!林家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所有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了坐在条凳上的林父。
林父一直沉默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又深又重,这大半年来,家里顶梁柱倒了,儿子远走,老伴儿以泪洗面,他自己也像是秋霜打过的茄子,迅速地衰败下去。他听着众人的控诉,那双见过太多风浪的眼睛里,没有激愤,只有一层沉沉的,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吹过枯枝的呜咽。所有人都等着他,等着这个苦主说出那句“清算”。
林父用手撑着膝盖,动作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熟悉又陌生的邻居们,那些愤怒的、期待的、麻木的脸。他的目光在刘海中、许大茂身上短暂停留,那两人触电般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乡亲们,邻居们……”他顿了顿,像是要积攒些力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短短几个字,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上。院子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赵急了:“林大哥!你……”
林父抬手,轻轻摆了摆,止住了他的话头。他佝偻着背,慢慢说道:“这十年,咱们这院里,谁家没吃过亏?谁家没受过委屈?斗来斗去,得到了啥?家不像个家,院不像个院……人心都斗散了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是悲悯的力量。“他们……是做了错事,害了人。可说到底,也都是一个院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往上数几年,谁家没互相帮衬过?刘海中的老母亲去世,是咱们大伙儿帮着抬出去的;许大茂家房子漏雨,是我家老大上去给修的瓦……”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低下了头,眼神复杂。
“咱们现在,是要把剩下的人心,再打散一回吗?”林父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咱们这大院,经不起再分裂一次了。往前看吧……日子,总得过下去。”
他没再说别的,慢慢地坐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院子里鸦雀无声。王主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愤怒的火苗还在一些人眼里跳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以及被那“冤冤相报何时了”几个字触动了的沉思。老赵张红着脸,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下去。
会,就这么散了。没有预想中的血泪控诉,没有激烈的清算场面。人们默默地离开,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脸上神情各异。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
刘海中一夜没睡踏实,心惊胆战地拉开房门,准备去胡同口的公厕。门槛边,赫然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封口用麻绳扎得紧紧的。他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人,迟疑着用脚踢了踢,麻袋沉甸甸的。他蹲下身,解开绳子,伸手一掏——是白花花的大米!颗粒饱满,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又不敢相信地抓了一把,冰凉的米粒从指缝滑落。他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是谁?这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朝中院林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心头猛地一抽,一种混杂着羞愧、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让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许大茂被冻醒了,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关严实被风吹开的窗缝。刚一推开窗户,就看见窗棂子上挂着一个盖着蓝布的旧竹篮。他狐疑地取下来,掀开布一角——里面是满满一篮子鸡蛋,个个圆润,还带着点母鸡身体的温热。
许大茂的手一抖,差点把篮子摔了。他猛地探出头,四下张望,清冷的晨雾里,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头跳来跳去。他盯着那篮子鸡蛋,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血色褪尽,又猛地涨红。他想起昨天大会上林父说的话,想起自己过去的种种,想起这可能的来源……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哭,又像是笑,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死死攥着窗框,指节捏得发白。
……
十年光阴,流水般淌过。
四合院还是那个四合院,只是更加破旧,院里的人也换了一茬。老赵家儿子装了假肢,开了个修车铺;当初的小年轻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进了工厂成了骨干。
街角新开的那家“茂达商贸公司”倒是气派,明亮的玻璃门,里面人来人往。大老板许大茂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陪着几个外地来的客商参观。他言辞流利,神态自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送走客人,他站在公司门口,点了支烟。阳光正好,照得他眯起了眼。这时,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的人,竟是林父。老人更显苍老了,背驼得厉害,推着车慢慢走着,车把上挂着个布袋子,看样子是去买菜回来。
许大茂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了。他看着那个蹒跚的背影,十年岁月,林家没有借此索求过什么,甚至在他最初尝试做小生意被人刁难时,是林家老大不知从哪里听说,默默帮他疏通了关系。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批斗会上他跟着喊口号时,林父看向他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他被孤立时,放在门口不知谁送来的一捆青菜;还有那个清晨,那篮如同烙铁般滚烫的鸡蛋……
他心里那座用成功和财富垒砌起来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烟灰簌簌地掉落在锃亮的皮鞋上,他也浑然不觉。
许大茂猛地扔了烟头,几步追了上去,也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哽咽:
“林……林叔!”
林父停住脚步,回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依旧是那副平和的样子。
许大茂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颤抖得厉害:
“林叔……我……我和刘海中他们,当年真不是个东西……我们欠林家的,几辈子都还不清……”
他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
“要不是……要不是您和老林家,当年……当年以德报怨……给了那条活路……我许大茂……还有刘海中他们……早就……早就完了……”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了回去,他只剩下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十年商海沉浮练就的圆滑和镇定,在老人平静的目光下,碎得干干净净。
林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里,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几不可见地,轻轻落定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许大茂剧烈颤抖的肩膀。
阳光暖暖地照着,街面上车来人往,喧闹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