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她没有反驳苏明远关于她“专业不对口”的质疑，也没有回应他想要“看一看”图纸的请求。
她只是用彻底的、令人难堪的沉默，作为回应。任凭苏明远如何巧舌如簧，如何软硬兼施，她始终不接招，不回应，硬生生将对方所有的攻势都消弭于无形，将这场对话逼入了死胡同。
现场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度尴尬的寂静。只能听到张胜寒偶尔喝茶时，茶水划过喉咙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李军他们似乎为了打破僵局，故意弄出的、搬运工具和零件的叮当碰撞声。
曾团长见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他干脆伸手拉了拉身边的何政委，抬手指了指厂房顶棚那几个明显的破洞，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务实态度：
“老何！别愣着了，你看这房顶，破洞越来越大了！眼看雨季就要到了，再不赶紧修补，到时候雨水灌进来，别说胜寒同志这些宝贝图纸，就连咱们这些机床设备都得遭殃！走，别在这儿干站着吹风了，咱们也别闲着，跟李军他们班一起，搭把手，把房顶赶紧拾掇利索了！”
何政委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大声应和道：“说得对！老曾！这可是正经事，比在这儿听些不着调的强多了！活动活动筋骨，出出汗，也好！”
两人说罢，再不看苏明远一行人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向李军他们。曾团长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木梯，何政委则利索地抱起几块准备好的旧瓦片，加入了修葺房顶的队伍中。
顿时，厂房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战士们干劲十足的吆喝声，显得热闹而富有生气，与苏明远等人所处的尴尬角落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明远僵在原地，伸出去准备接图纸的手还悬在半空，放也不是，收也不是。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了染料铺，青红交错，精彩至极。
他进，无人理会；他退，颜面尽失。
王研究员在一旁搓着手，几次想开口打个圆场，缓和一下气氛，可看看张胜寒那副彻底无视他们的模样，再看看旁边热火朝天修房顶、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的曾团长等人，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只能陪着苏明远，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明或暗的嘲讽与冷落。
张胜寒慢条斯理地喝完半杯茶水，将搪瓷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依旧没有看向苏明远，仿佛他以及他带来的一切纷扰，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她只是朝铁路递过去一个极淡的眼色。
铁路立刻心领神会，如同接过圣旨一般，双手捧着那卷珍贵的图纸，走到墙角一个厚重的、漆皮剥落的绿色铁皮柜前，拿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放入其中，然后再次“咔哒”一声，利落地落锁。整个过程，安静，迅速。
自始至终，张胜寒没有对苏明远说过一个字。
苏明远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尽后又泛起羞恼的红潮，活像被人当众泼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都透着狼狈和寒意。
王研究员在一旁急得额头冒汗，几次三番想开口打圆场，缓和这凝固的气氛。可他的目光一触及张胜寒那双彻底将他们视为无物的清冷眸子，再偷瞄一眼房顶上正和战士们一起敲敲打打、干得热火朝天，仿佛压根忘了他们存在的曾团长和何政委，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像被堵住了似的，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结一次艰难的滚动。
四周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那些沉默的战士们虽然手上在忙碌，但眼神里透出的无声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苏明远浑身刺挠，如芒在背。
他强自镇定地深吸了一口带着机油和尘土味的空气，手指有些发颤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已经歪斜的金丝眼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依旧保持着几分体面，尽管内里早已狼狈不堪：
“既然……既然张胜寒同志目前还没有与我们科研院合作的意愿，那……那我们也不便强求。只是，作为科研工作者，我还是希望张同志能够慎重考虑，以大局为重。
国防现代化建设，需要集思广益，容不得半点个人意气用事。如果……如果后续改变了想法，科研院的大门，随时为有价值的成果敞开。”真是棋差一着！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若不是在这部队驻地，顾忌太多，换个场合，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
这番话，与其说是劝告，不如说是给自己找的一个蹩脚的台阶。说完，他也不等任何回应——事实上，他也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便带着王研究员和学生小周，几乎是脚步仓促地转身，灰头土脸地朝着厂房门口走去。那背影，在斑驳的光影中，透着股掩饰不住的落荒而逃的意味，与来时那副矜持斯文的模样判若两人。
直到那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厂房外，沿着山道远去，房顶上的曾团长才慢悠悠地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朝着旁边的何政委挤了挤眼睛，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走了？”
何政委停下敲打瓦片的手，拍了拍沾满灰尘的巴掌，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声音洪亮地回应：“跑得比兔子还快！估计是臊得没脸再待下去了。”
两人利索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刚走到厂房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就见张胜寒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桌旁。她从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边缘有些磨损、明显是反复使用过的泛黄稿纸，又拿起桌上那支削得尖尖的中华牌铅笔，低下头，笔尖便在那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游走起来。
“沙沙沙……” 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胜寒的动作极快，下笔如行云流水，一串串复杂的化学符号、分子式和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参数便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