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刻,月过中天。
承天门外,战局正陷入诡异的僵持。叛军前阵因沈如晦那番撼动心魄的喊话而军心涣散,弃械者、退却者不计其数,但萧珣麾下最核心的影卫与死士却如同淬毒的尖刀,在血腥镇压与重赏激励下,再度凝聚起决死冲锋的凶戾之气。
宫墙上守军虽士气大振,但连续激战已显疲态,城门裂痕仍在扩大。而对岸官军的推进,亦遭到叛军侧翼的顽强阻击,一时间竟难以迅速合围。
萧珣玄甲之上已溅满血点,他驻马高台,眼神如困兽般死死盯住承天门楼。
那道红色身影仍屹立垛口,夜风卷起她的凤袍,恍若浴火之凤。他心中那股复杂情绪翻涌得更甚——恨她的决绝反击,惊她的胆识谋略,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自骨髓的悸动。这女子,曾是他病弱伪装下不屑一顾的冷宫弃女,是他权谋棋盘上一枚意料之外的棋子,却不知何时,已成了他霸业路上最棘手、也最…令他难以移开目光的障碍。
“王爷,影卫已集结完毕,随时可发动凿穿突击!” 影卫首领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铁锈般的杀气。
萧珣缓缓点头,右手再度抬起,准备下达那最后的总攻令。只需突破这扇门,擒住她…一切便可尘埃落定。至于之后…他脑海中竟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若她肯低头,或许…
然而,就在他指尖将落未落之际——
东南方向,皇城外围的街道深处,骤然传来沉重整齐的踏步声!那声音起初沉闷如远雷,旋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竟压过了战场上的喊杀与哀嚎!伴随着踏步声的,是甲胄铿锵摩擦的金属锐响,以及战马压抑的嘶鸣,显是一支规模庞大、纪律严明的重装军队正在高速逼近!
“什么声音?!”
“援军?!哪来的援军?!”
叛军阵列中,刚刚勉强稳住的士气再度动摇,许多士卒惊慌四顾。
萧珣霍然转头望向声音来处,瞳孔骤缩。这个方向…这个时机…不可能!京畿三大营主力已被牵制在对岸,城内其他卫戍部队应已被周骁或自己安插的人手控制,何处还能杀出这样一支听声势便不下数千的生力军?!
未等他理清头绪,长街尽头,火把光芒如潮水般涌现,瞬间将那片街区照得亮如白昼。
一面玄色大旗在火把簇拥下率先闯入视线,旗面上以银线绣着巨大的“忠义”二字,在夜风中猎猎狂舞,旗角处,一枚小小的、以朱砂点就的梅花印记若隐若现。
“是忠义军!还有京畿卫戍的旗号!”
“看那梅花印…是皇后娘娘直属的兵马!”
宫墙之上,有眼尖的守将已激动地高呼起来。
只见军队前方,一骑当先。马上将领身形不如男子魁梧,却挺直如松,身着特制的银亮细鳞软甲,外罩墨蓝绣银竹披风,头戴护颈凤翅盔,青丝尽数束于盔内。火光映亮她的面容——眉峰英挺,眸若寒星,唇角紧抿成坚毅的直线,正是沈如晦破格提拔的女官,苏瑾!
她身后,是队列严整、刀枪如林的忠义军精锐,以及部分衣甲鲜明、显然来自不同京畿卫戍营的兵马,总数竟不下五千之众!这支生力军如一把出鞘利刃,自侧后方直插叛军软肋,瞬间对萧珣的包围圈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苏瑾勒马,抬起右臂。身后滚滚铁流戛然而止,显出极高的训练素养。她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战场,最终落在承天门楼上那道红影上,旋即抱拳,声如击玉:
“臣,统领忠义军,奉皇后娘娘密令,率京畿忠义军及卫戍一部,前来护驾勤王!”
城楼之上,沈如晦一直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她望向苏瑾,微微颔首,清越的声音借着内力传开:
“苏卿来得正是时候。逆王萧珣伪造圣旨,勾结外敌,擅围宫禁,罪在不赦。卿既至,当与本宫共诛此獠,肃清朝纲。”
“臣,领旨!”
苏瑾应声如铁,旋即拔剑出鞘——那剑比寻常将领佩剑略窄三分,却寒光逼人,剑锋直指叛军本阵,厉声喝道:
“众将士听令!叛军祸乱宫禁,假拟圣旨,罪同谋逆!随本将破敌护驾,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杀——!”
“杀——!!!”
忠义军与卫戍部队齐声怒吼,声震夜空,旋即如决堤洪流,向着叛军侧后翼猛扑过去!这支生力军养精蓄锐已久,此刻挟雷霆之势卷入战团,顿时将本就军心浮动的叛军冲得阵脚大乱!
萧珣脸色剧变,厉声疾呼: “后军变前军!左翼拦住他们!中军影卫,加速攻城,不计代价!”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岂容他从容调整?忠义军来得太快太猛,叛军仓促组建的防线一触即溃。更雪上加霜的是,一直被阻击的官军主力,在陈敬、韩巍的指挥下,眼见援军已至,士气大振,亦发动了全线猛攻!
叛军顷刻间陷入内外夹击、三面受敌的绝境!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
萧珣所在的中军指挥高台附近,阴影之中,异变陡生!
数十道幽灵般的黑影,自宫墙根角、街巷屋脊、甚至叛军阵列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闪现而出!他们皆着紧身夜行衣,面覆黑巾,动作迅疾如电,出手狠辣精准,手中短刃、弩箭、飞索等奇门兵器专攻要害,直扑萧珣中军核心的传令兵、旗手、以及围绕高台的影卫!
“有刺客!保护王爷!” 影卫首领厉喝,拔刀迎上。然而这批突袭者身手之高、配合之默契,竟丝毫不逊于萧珣精心培养的影卫,且全然不惧生死,以命搏命,瞬间便将高台下的防卫撕开数道缺口!
为首一道黑影尤其鬼魅,他身形如烟,避开数支劲弩,足尖在叛军肩头一点,竟凌空数丈,直掠高台!手中一柄细长窄剑,在火光下划出凄冷弧光,直取萧珣咽喉!
萧珣虽惊不乱,腰间长剑已然出鞘,“铛”一声格开这致命一击,剑身相撞,火星四溅。他借力后撤半步,目光死死锁定眼前黑衣人: “暗卫?沈如晦竟将你们埋伏在此?!”
那黑衣人——正是沈如晦麾下暗卫首领,灰隼。他黑巾之上的双眼冰冷无波,并不答话,剑招却如疾风骤雨,招招不离萧珣要害。其余暗卫亦与影卫死士缠斗在一处,高台上下顿时陷入混战,令旗倾倒,号令中断,叛军中军指挥体系瞬间陷入瘫痪!
“王爷!中军遭袭,前军无人指挥,已现溃乱!” 有偏将满脸是血奔来禀报,话音未落,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贯穿后心,扑倒在地。
萧珣挥剑逼退灰隼,目光扫过战场,只见承天门外的主攻部队因失去统一号令,又被宫墙守军、苏瑾援军、对面官军三方压迫,已呈溃散之势。而东西两翼的叛军,在得知中军遇袭、后方被抄后,更是士气崩解,成片地弃械投降或四散奔逃。
败局…已定。
这个认知如冰锥刺入萧珣心脏。他呕心沥血,伪装多年,暗中布局,甚至不惜勾结北狄、伪造血诏,方才聚集起这支兵马,眼看皇位触手可及,却竟败在…败在那个他曾以为掌控之中的女人手里!
“为什么…” 萧珣格开影一一剑,眼神却越过战场,死死盯向承天门楼。沈如晦不知何时已退至相对安全的城楼内沿,正遥遥望来。四目相对,隔着血腥弥漫的夜空,他看清了她眼中那片沉静的冰海,没有胜利的骄狂,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执棋者的冷静。
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刺入他心口最柔软的角落。痛,却不只是败北之痛。
“王爷!大势已去,请速退!” 影卫首领拼死杀到近前,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 “留得青山在…”
“退?往何处退?” 萧珣惨然一笑,嘴角溢出缕血丝——却是急怒攻心,牵动了旧伤。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腥甜,眼神重新变得狠厉如狼, “本王还没输!传令…”
他话音未落,叛军本阵中,异变再起!
只见右翼一部约千余人的兵马,突然脱离战阵,反向朝着中军高台方向压来!为首数名将领,竟纷纷撕下叛军标识,露出底下原本的京营服饰,其中一名虬髯将领更是挥刀高呼:
“众弟兄!我等受逆王蒙蔽,犯下滔天之罪!如今皇后娘娘仁慈,大军已至,陛下安然无恙!此时不反正,更待何时?随本将擒拿萧珣,戴罪立功!”
“擒拿萧珣,戴罪立功!” 这部兵马齐声响应,顿时调转刀锋,竟向着萧珣中军发起冲锋!
“赵阔!你敢叛我?!” 萧珣目眦欲裂,认出那虬髯将领正是他费尽心思拉拢的京营一名指挥使。此人曾因贪墨受过惩戒,是沈如晦下令彻查,险些夺职下狱,是自己暗中运作保下,并许以重利,方在今日举兵时率部响应。怎会…
那赵阔一边冲杀,一边大喊,声音里竟带着哭腔般的“悔恨”:
“王爷!末将对不住您!可…可末将不能一错再错啊!皇后娘娘当年查我贪墨,虽依法严办,却未曾牵连我家中老母幼子,还暗中接济…娘娘仁德,末将…末将良心难安!今日阵前听得娘娘教诲,如醍醐灌顶!弟兄们,萧珣伪造圣旨、勾结北狄才是真国贼,随我杀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声情并茂,顿时在叛军中激起更大波澜。许多本就动摇的将士,见有将领带头倒戈,又闻“勾结北狄”之语,哪里还有战意?
“赵指挥反了!”
“快跑啊!”
“降了!我们降了!”
兵败如山倒。一人倒戈,百人溃逃。赵阔部的反水,成了压垮叛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顷刻间,成建制的抵抗土崩瓦解,叛军士卒或跪地请降,或丢盔弃甲奔逃,或为了活命甚至向身旁仍欲死战的同袍挥刀…
萧珣立于高台,环顾四周。但见火把明明灭灭,映照着一张张惊恐逃窜的脸,耳畔尽是溃兵的哀嚎、投降的呼喊、以及忠义军与官军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他麾下最核心的数百影卫与死士,虽仍在拼死抵抗,但已被分割包围,犹如怒海中的几叶孤舟,覆灭只在顷刻。
完了。全完了。
数年隐忍,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竟抵不过她城楼一呼,抵不过她早早埋下的几枚暗棋——苏瑾的援军、灰隼的突袭、赵阔的倒戈…原来她早已织就一张大网,只等自己一头撞入。
“王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影卫首领嘶声力竭,挥刀劈飞一名冲近的倒戈士卒,身上又添数道伤口。
萧珣恍若未闻。他抬手抹去嘴角血渍,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苍凉,在乱军之中竟清晰可闻:
“好!好一个沈如晦!好一个算无遗策的靖王妃!本王…输得不冤!”
他笑声骤歇,目光如淬毒的箭,再次射向承天门楼。沈如晦亦在看着他,隔着漫天烽火,隔着溃败大军,隔着再也无法逾越的权谋与生死鸿沟。
“但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萧珣的声音忽然压低,以内力逼成一线,竟穿透嘈杂战场,清晰地送入沈如晦耳中,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诡谲, “沈如晦,你的秘密…真的藏得住吗?冷宫密道…静水庵…北狄皇子…还有那个孩子…”
城楼之上,沈如晦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微微一变。她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攥紧了。
萧珣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逝的波动,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带着血腥气的笑:
“今夜,是你赢了。但游戏…还没完。我们…来日方长。”
话音落下,他猛地将一枚黑色弹丸砸向脚下高台!
“轰——!”
一声巨响,黑烟弥漫,刺鼻气味瞬间扩散!烟雾笼罩了高台及周围数丈范围,遮蔽视线,更引得人群愈发混乱。
“保护娘娘!小心烟中有毒!” 阿檀急呼,挡在沈如晦身前。
待得烟雾被夜风吹散些许,高台之上,已不见萧珣踪影!只有影卫首领与数名死士留在原地,浑身浴血,拼死断后。
“追!逆王萧珣遁逃,封锁九门,全城搜捕!” 苏瑾的喝令声远远传来。
承天门楼,沈如晦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心已有月牙掐痕。她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高台,望着溃散一地的叛军,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眼中并无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冰冷。
阿檀低声问: “娘娘,他刚才…”
沈如晦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败犬哀鸣,不足为惧。传令苏瑾、陈敬,肃清残敌,整饬防务,救治伤员。投降叛军,依本宫此前承诺处置。另,即刻封闭所有宫门,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她转身,不再看那修罗战场。凤袍曳地,珠玉轻响,一步步走下城楼。背影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挺拔依旧,却莫名透出几分孤峭。
青黛自阴影中无声浮现,低语: “灰隼回报,萧珣似通过预设密道遁走,追踪需时。”
沈如晦脚步未停,只淡淡道:
“他经营多年,必有退路。无妨,今夜之后,他已是丧家之犬,名分尽失,掀不起大浪。眼下要紧的,是宫里。”
她抬眼,望向皇宫深处,太极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小皇帝应当已被妥善保护。但经此一夜,这看似坚固的宫墙之内,又有多少人心浮动,多少暗流汹涌?
“阿檀,” 沈如晦忽然轻声唤道, “去将本宫枕边那个紫檀螺钿盒子取来。”
阿檀一怔: “现在?娘娘,此处尚未完全…”
“现在。” 沈如晦语气不容置疑,眼中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 “是时候,看看母亲留下的‘梅花印’,到底关联着怎样的后手了。”
她提及“母亲”二字时,声音几不可闻地柔了一瞬,旋即恢复冰冷。那个在她记忆中早已模糊、只留下梅花印记与静水庵线索的生母。萧珣临逃前的话,无疑证实了他知晓部分内情,甚至可能触及了那个她最深藏的秘密——关于北狄皇子,关于那个养在宫外的孩子刘宸。
但,那又如何?沈如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冽的弧度。棋局至此,已非一人一秘密可定乾坤。萧珣以为握住把柄,却不知,有些秘密,亦可化为锋刃。
她步下最后一级台阶,踏入宫内。身后,承天门外,打扫战场的喧嚣渐渐被宫墙隔绝。身前,深不见底的宫廊灯火幽微,仿佛巨兽蛰伏的喉道。
这一夜,兵围皇宫的逼宫大戏,以萧珣的溃败遁逃告终。但沈如晦很清楚,真正的权谋厮杀,从未停止,方才不过揭开了更险恶篇章的序幕。
苏瑾带来的援军马蹄声仍在宫外街道回响,灰隼的暗卫已如滴水归海般消失无踪。赵阔等倒戈将领正忐忑等待发落,而朝中那些或明或暗的“拥王派”,此刻想必已如热锅蚂蚁。
沈如晦稳步前行,脑中已飞速盘算着明日朝会该如何定调,如何论功行赏,如何清洗余孽,如何…应对萧珣那“来日方长”的威胁。
还有,那个紫檀螺钿盒子里的“梅花印”——母亲沈如懿,那位同样出自沈家、却命运成谜的女子,究竟留下了怎样的伏笔?
夜色最深时,往往也是黎明将至之刻。但沈如晦知道,属于她的黎明,仍需在血火与谋算中,亲手挣来。
她微微抬首,望向廊外天际。东方,仍是一片浓稠的墨蓝,未见曙光。
“娘娘,盒子取来了。” 阿檀捧着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沉郁的紫檀盒子,疾步而来。
沈如晦接过,指尖抚过盒盖上精致的螺钿梅花图案,触感微凉。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握在掌心,继续向前。
长廊尽头,太极殿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沉默,犹如这帝国权柄永恒的象征。
而她,沈如晦,将再次走入那权力的核心,去面对风暴后的废墟,与废墟下蛰伏的、更凶险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