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却并非安眠。驿馆床板的硬度和霉味尚在其次,李致贤心中反复盘绕着陈默带回的消息——北地商人被抢,且此人曾打听他的行踪。这像一根细刺,扎在意识边缘,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尖锐的警觉。窗外任何一点异响——风声、虫鸣、远处镇上的犬吠——都让他瞬间清醒,手无声地移向枕下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
天蒙蒙亮,他便起身。陈默已在院中饮马,见他出来,低声道:“大人,四下看过了,夜里没什么动静。”眼神里带着同样的戒备。
李致贤点点头,没说什么。用过简单的早膳,结算房钱时,状似无意地向驿丞问起镇上治安,特别是北边来客的情况。驿丞打着哈欠,含糊道:“咱们长坪镇向来太平,过往商旅多,偶尔有个把毛贼,也成不了气候。先生说的前日那事……嗨,许是那商人自己露了财,招了眼。已经报了里正,查着呢。”话虽如此,眼神却有些闪烁,显然不愿多谈。
李致贤不再追问。有些事,官方渠道能得到的,往往是包裹了层层掩饰的“太平”。真相,常常藏在民间交头接耳的缝隙里,藏在那些欲言又止的闪烁其词中。
两人再次上路,离开长坪镇。晨雾比前两日更浓些,乳白色的雾气贴着地面流动,将官道、田野、远山都浸润得模糊不清,仿佛行走在一幅水墨未干的画卷里,只是这画卷的气息,带着深秋的清寒与潮湿。
马匹的蹄声在雾中显得沉闷。李致贤的警惕并未因天明而放松,反而更加细致地观察着四周。雾气是绝佳的掩护,无论是风景,还是别的什么。
行了约一个时辰,雾气渐散,视野开阔起来。官道在前方拐过一个山坳,路旁出现一片稀疏的林子。而就在林子边缘的旷地上,景象让李致贤勒住了马。
那不是几个,而是一群。数十人,或许上百,黑压压地或坐或卧,占据了路边一大片枯黄的草地。他们衣衫褴褛的程度,比昨日集市河滩所见更甚,许多人身上只挂着破布片,难以蔽体。人群中以老人、妇孺为多,个个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官道方向,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汗臭、尘土、伤病溃烂的淡淡腥气,还有绝望本身散发出的、冰冷的气息。
几个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张着嘴,发出细微的、猫儿般的呜咽。一个老汉靠着一棵叶子掉光的树,手里攥着半个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团子,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只是呆呆地看着。
流民。而且是更大的一股。
陈默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人……”
李致贤沉默地看着。这不是逃荒,这根本是逃难。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蔚县的灾情,恐怕远比朝廷邸报上那几句“夏旱蝗灾,民生维艰”要严重得多。而地方官府……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些奏章是如何避重就轻,如何强调“安抚得力”,如何将灾民的外流描述为“有序疏导”。
“大人,要绕过去吗?”陈默低声问。这样大群的流民,又是如此凄惨的景象,容易惹上麻烦,也容易触动心肠。
李致贤摇了摇头。“过去看看。”他下马,将缰绳交给陈默,“你在此稍候,看好马匹行李。”
“大人,这太危险……”
“无妨。”李致贤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向那群流民走去。
他的靠近引起了轻微的骚动。一些流民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他,目光里没有乞求,只有麻木和一丝本能的戒备。几个原本躺着的男人挣扎着坐起来,下意识地将妇孺挡在身后。他们见过沿途一些富户或路人嫌弃的眼神,也遇到过地痞恶霸的欺凌,对任何衣着光鲜的陌生人,都怀着深深的警惕。
李致贤在距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继续靠近,以免引起更大的不安。他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那位握着半个团子的老汉身上。老汉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皆白且脏乱,但眼神深处,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不同于彻底麻木的微弱神采。
“老丈,”李致贤拱了拱手,声音放得平和,“在下路过,见诸位在此歇息,想打听一下,诸位从何处来?为何流落至此?”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出声。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却突然嘶哑着开口,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从哪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蔚县、平谷、蓟北……能跑的都跑了,跑不动的,就等着饿死、冻死!”她的声音尖锐而充满怨愤,怀里的孩子被惊动,微弱地哭起来。
李致贤心中一沉。“灾情……竟如此严重?”
“严重?”一个蹲在地上的精瘦汉子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地里裂的口子能掉进小孩!蝗虫过来,天都是黑的,别说粮食,树皮都给你啃光!县太爷?早他妈躲进府城了!开仓放粮?那点陈年霉米,够谁吃?还他妈要按丁口、按田亩领,家里死了人的、田早卖了的,连霉米都没份!”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朝廷……没有赈济?”李致贤问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他太清楚那套流程了。
“赈济?”那汉子冷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银子?粮食?谁知道经过多少道手?到俺们手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面掺着沙子!还有官差拿着棍子赶人,不让聚在城里,说‘有碍观瞻’!观瞻他祖宗!”他狠狠啐了一口,却连唾沫都显得干涸。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和哽咽。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又开始低声咒骂,词汇粗粝,却字字血泪。
李致贤默然。他无法反驳,甚至无法安慰。任何轻飘飘的“朝廷会管”、“日子会好”之类的话,在此刻都是残忍的讽刺。他只能听着,将这些破碎的、充满血泪的控诉,一字一句刻进心里。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他问。
“去哪?”老汉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能有口饭吃,不冻死的地方。听说南边好些,一路讨,一路走。走不动了,就倒在哪里算哪里。”他看了看手里那半个团子,终于慢慢举到嘴边,用仅剩的几颗牙,艰难地啃下一小块,在嘴里含了很久,才费力地咽下去。
“路上……可还太平?”李致贤想起昨夜听闻的抢劫事件,以及那句“不义之财”。
“太平?”精瘦汉子又冷笑,“土匪、路霸、黑店……哪样少了?专抢我们这些逃难的,身上有几个铜板、半块干粮,都给你搜刮走!还有更缺德的,骗你说有活计、有安置,把你弄去,男的当苦力,女的……”他看了眼周围的妇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眼中恨意更浓。
李致贤的目光落在人群边缘几个身上带伤的人身上,有鞭痕,有棍伤,甚至有刀伤,虽然简单处理过,但依旧触目惊心。
“就没有……遇到好心人接济吗?”他试探着问。
这话一出,人群似乎安静了一瞬。几个流民相互看了看,眼神有些复杂。那精瘦汉子脸上的愤恨稍稍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难以置信的微光。
“有。”回答的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声音低了些,“前几天,过黑风岭那边,俺们实在走不动了,又冷又饿,以为要死在那儿了。半夜里,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往俺怀里塞了东西……醒来一看,是两个还温乎的馍,还有一小包盐。”她说着,下意识抱紧了孩子,“东西不多,但……救了几条命。”
“是啊,”另一个老妪也喃喃道,“在黄泥坡那边,也遇到过。不知道啥时候,行李旁边就多了几捆柴火,还有些治拉肚子的草药。没见着人。”
“俺听说,”一个年轻些、脸上有道疤的后生小声说,“是‘夜游神’显灵了,看咱们可怜。”
“什么夜游神!”精瘦汉子驳斥道,但语气并不坚决,“俺估摸着,是……是那些人。”
“哪些人?”李致贤追问。
汉子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上有些人传,说是……‘猫鹰爷’的手下。”
猫鹰爷?李致贤心中剧震。是“茂儿爷”的讹传,还是另一个类似的称号?这与他昨夜听到的“不义之财”的抢劫,以及可能存在的救济行为,隐隐串联起来。
“猫鹰爷?”他故作不解。
“俺也不清楚,”汉子摇头,“都是听人瞎传。说是个专跟贪官恶霸过不去的好汉,劫来的钱财,有时候会散给咱这样的苦命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叹了口气,“要是真的……这世道,清官靠不住,倒要靠……”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显。
要靠“盗贼”来施舍一点活命的希望。这是何等讽刺,又是何等悲哀。
李致贤站在那里,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流民们断续的叙述,拼凑出一幅远比官方文书残酷千万倍的北地灾荒图景:天灾肆虐,吏治腐败,救济虚设,民不聊生。而在这样的绝望深渊里,“茂儿爷”这个名字,却像是一点飘忽的、灰色的萤火,在民间口耳相传中,承载着某种扭曲的“公道”期待。
他的“神妖论”之思,在此刻变得无比具体而尖锐。庙堂之上,那些享受着俸禄、书写着华章、决定着亿万生民命运的“神”们,他们的作为,在这些流民心中,与“妖”何异?而那阴影之中,行事于律法之外的“盗”,却可能因为一丝微不足道的救济,被看作“神”的些许影子。
这认知让他心底发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悲哀。
他不再多问,转身走回陈默等待的地方。从行囊里取出大部分干粮——他们也需要赶路,不能全部给出,又让陈默将水囊里的水倒进几个破碗分给几个孩子。做完这些,他没有多说一句安慰或承诺的话,只是对那精瘦汉子和老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流民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茫然,也有依旧的麻木。那老汉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对着李致贤离去的背影,深深作了一个揖,虽然身体摇晃,姿态却异常郑重。
李致贤看见了,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缰绳,指节有些发白。
继续北行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官道在前方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沿途开始不断出现零星的流民,或三五成群,或踽踽独行,方向都是向南。每一次看到,李致贤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已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溃堤般的洪流。朝廷,真的毫无察觉吗?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晌午,他们在路边一块大石旁休息。李致贤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水。陈默默默啃着干粮,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大人,刚才那些流民说的……若都是真的,北边怕是已经……”
“民变。”李致贤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如此大规模的灾民流徙,若处置不当,沿途再受欺压盘剥,绝望转化为愤怒,星火便可燎原。届时,朝廷要应对的,就不仅仅是京城一个“茂儿爷”,而是遍地烽烟。
而那个“茂儿爷”,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他的行为,他的可能对灾民的零星接济,其意义似乎又复杂了一层。他是在收买人心?还是真的抱有某种朴素的“侠义”?
“陈默,”李致贤忽然问,“若你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灾民,官府不理,恶霸欺凌,此时有人抢了为富不仁者的粮食分给你,你会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陈默愣住了,咀嚼的动作停下来,眉头紧皱,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按律法……是贼。可……若快要饿死了,那口粮食就是命。给命的人……俺……俺不知道。”他老实地说出了内心的矛盾。
是啊,不知道。律法的评判,与生存本能、与最朴素的情感,在此处发生了撕裂。李致贤自己,不也正陷入这种“不知道”的困局吗?
休息片刻,再次启程。下午的行程,李致贤的话更少,只是观察得更细。他注意到官道上有新的车辙印,是那种载重很大的货车留下的,方向也是向北。押运的人马看起来颇为精悍,不像是普通商队。他留心记下了那些人的衣着特点和车辆的大致形制。
日落时分,他们按照计划,抵达了一处名为“野狐坡”的地方。这里地势渐高,官道在丘陵间蜿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处孤零零的、由几间土坯房围成的简陋驿舍,挂着个破旧的“驿”字灯笼,在暮色中摇摇晃晃。
这就是他们今晚要投宿的“荒村驿”。比前两晚的驿馆更加荒僻破败。
驿丞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神浑浊,动作慢吞吞的,验看过李致贤的官凭路引后,将他们引到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土炕,一张破桌,一盏油灯如豆。
“晚饭只有些糙米粥和咸菜,客官将就。”老头说完,就佝偻着背走了。
陈默检查了一下房间和四周,眉头紧锁:“大人,这地方……太偏了。要不要轮流守夜?”
李致贤点了点头。昨夜的消息和今日所见,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这荒山野岭,驿舍破败,正是事故多发之地。他摸了摸袖中的短刃,又检查了一下陈默携带的朴刀。
糙米粥稀得能照人,咸菜齁咸,两人勉强吃了一些。天色很快完全黑透,山野间的风呼啸起来,吹得门窗格格作响,那盏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如同鬼魅。
李致贤让陈默先歇息,自己坐在炕沿,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风声,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驿舍其他房间隐约的动静,还有……他自己的心跳。
时间在寂静与警觉中缓慢流逝。约莫子夜时分,外面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却隐约传来——不是风声,也不是兽嚎,而是极其轻微、仿佛刻意压抑的脚步声,还有金属轻轻摩擦的细微响动,从驿舍围墙外传来,不止一处。
李致贤倏然睁眼,眼中毫无睡意,一片清明锐利。他轻轻推醒了和衣而卧的陈默,食指竖在唇边。
陈默瞬间清醒,手已握住了炕边的朴刀刀柄。
来了。
果然,那细微的响动越来越近,到了他们这间屋子的窗外,停住了。油灯早已熄灭,屋内一片漆黑。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极微弱的光线从窗纸破洞透入。
李致贤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一侧,透过一个破洞向外窥视。黑暗中,隐约可见几个人影,手持兵刃,正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门和窗户。动作协调,绝非普通毛贼。
是冲他们来的?还是这驿舍本身就有问题?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撞倒,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喝骂和打斗声!
窗外的黑影显然也被惊动,动作一滞。
李致贤当机立断,对陈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守住门口,自己则猛地一把拉开房门——并非冲出去,而是将房门完全洞开,自己闪身贴在了门内侧墙边。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刀光挟着寒风,从门外直劈而入,砍在了空处!持刀者显然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冲进了屋内。
黑暗中对方向感不明,李致贤却借着门外稍亮的天光和来者冲入的轮廓,准确地欺身而上!他没有用短刃,而是并指如刀,迅疾无比地切在对方持刀手腕的筋腱处,另一只手则扣向对方咽喉!
那人手腕剧痛,闷哼一声,刀已脱手。咽喉被锁,挣扎不得。李致贤动作毫不停顿,膝盖重重顶在其腹侧,那人顿时瘫软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门外另外两人见状,低吼一声,挥刀抢入!
陈默此时也从门侧闪出,朴刀横扫,挡住一人。李致贤将手中瘫软之人向前一推,砸向另一名闯入者,同时俯身拾起地上掉落的那把刀,刀光一闪,架住了第三人堪堪劈到头顶的利刃!
金铁交鸣之声在狭小的屋内爆响!
借着一刹那兵器碰撞的火星,李致贤看清了对手。蒙面,黑衣,眼神凶悍,刀法狠辣,确是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绝非寻常劫道匪类。
隔壁的打斗声更加激烈,还夹杂着呼喝:“保护东家!”“拦住他们!”
这驿舍,果然是个陷阱?两拨人同时动手,目标不同?
李致贤无暇细想,手中刀光如练,将多年隐藏的武艺尽数施展。他师承渊源,走的是简洁实用的路子,与陈默大开大合的军中刀法配合,竟将三名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
但黑衣人毕竟人多,且门外似乎还有接应。只听一声呼哨,围攻他们的三人突然虚晃一招,齐齐向门外退去!
“追!”陈默就要冲出。
“且慢!”李致贤低喝,一把拉住他。事有蹊跷。对方退得干脆,不像力竭,更像……有意撤离?而且,他们的目标似乎并不十分明确,更像是一次试探性的袭击。
就在此时,隔壁的打斗声也骤然停歇,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和远去的马蹄声。
夜色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浓烈的血腥味——不知是哪一方留下的。
李致贤持刀立在门口,望向漆黑一片的驿舍院落和远处更深沉的山野阴影。
荒村野驿,深夜袭杀。是昨日打听他行踪的延续?是针对所有过往旅人的黑店勾当?还是……与那北地灾民、与“茂儿爷”的传闻,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
风再起,吹散了些许血腥气,却带来了更深、更重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