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离去后,西山小筑沉寂了一段时日。仿佛连风经过这里,都放轻了脚步,鸟雀的鸣叫也稀疏了许多。庭中那几株老树,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肃穆。
陆氏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鬓边白发丛生,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将陈远最后写下的那首诗仔细装裱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与那幅“山静日长”的横幅并列。每日清晨,她都会去书房坐一会儿,擦拭一下并无灰尘的桌面,或是给窗台上的水仙换换水。她不常流泪,只是常常对着那诗句出神,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的丈夫进行无声的交谈。
毛骧果然如他所承诺的,留了下来。他成了这西山小筑实际的守护者,沉默地操持着一切。他依旧每日清晨打扫庭院,照料那几畦如今只剩越冬菜蔬的园地,将陈远生前用过的钓具、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远行,随时会归来。他话变得更少,只有面对陆氏和陈瑜、陈萱时,眼中才会流露出深切的关怀与依旧不变的忠诚。
陈瑜回兵部销假后,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谨记父亲的教诲,做事越发沉稳低调。他将父亲的绝笔诗抄录了一份,随身携带,作为惕厉自己的座右铭。每年清明、冬至,无论风雨,他必会带着家人来到西山小筑,在父亲生前最常坐的廊下摆上清茶鲜果,静静地陪母亲坐上一会儿,说说近况,也说说朝廷里一些无伤大雅的轶闻,仿佛父亲仍在聆听。
陈萱嫁人后,随夫家离京外任,但每隔一两年,总要回京省亲,且必到西山小筑住上几日。她将母亲接去自己任上小住的提议,总被陆氏温和而坚定地拒绝。“我在这里住惯了,清静。你父亲……也在这里。”陆氏总是这么说。陈萱便不再强求,只是每次来,都格外细心地为母亲打点一切,将小院收拾得更加舒适宜居。
那场大病后的第三个春天,周遇吉因功升迁,调任他镇总兵。赴任前,他特意绕道西山,在陈远的墓前恭恭敬敬地祭拜了许久。墓碑是陆氏选的,没有冗长的头衔,只简单刻着“陈公远之墓”五个字,以及生卒年月。周遇吉在墓前洒下一壶烈酒,那是当年蓟州送别时的同一种酒。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三揖,然后翻身上马,奔赴他的边关。风吹起他猩红的披风,如同战旗。
西山小筑的日子,依旧如溪水般静静流淌。桃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菜畦里的作物一茬接着一茬,溪边的垂柳绿了又黄。陆氏在某个宁静的午后,无疾而终,毛骧发现她时,她安详地靠在书房窗边的椅子上,手中还握着一卷翻开的、陈远常看的《陶渊明集》,阳光正好照在她带着微笑的脸上。
毛骧将陆氏与陈远合葬在那处可以望见溪流与远山的向阳坡地。此后,他独自守着这越来越显空旷的院落,直到须发皆白,步履蹒跚。临终前,他将院中一切托付给陈瑜派来的、值得信赖的忠仆,并留下遗言,将自己葬在离主墓不远处的山坡下,“生前护卫公爷,死后……也愿为公爷守门。”
岁月悠悠,青山依旧。西山小筑的故事,渐渐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只在陈家的族谱和少数故旧的记忆里,留下淡淡一笔。但那方小小的墓园,和那座始终有人打理、虽渐显古旧却依旧整洁的院落,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住过一位放下了许多、最终寻得了内心安宁的人。他的一生,如同这西山的四季,有过凛冽风霜,也有过绚烂秋色,最终归于冬日的静谧与春日的生生不息。
许多年后,一个游学的士子偶然路过西山,向山民打听路径。山民指着林木掩映处依稀可见的一角灰瓦,随口道:“那啊,听老辈人说,早年间好像住过一位辞了官的老大人,挺安静的一个人……别的,就不晓得喽。”
士子顺着方向望去,但见满山苍翠,流水潺潺,白云悠悠,一片天然静好。他驻足片刻,轻轻吟哦了一句不知从哪本闲书上看来、此刻却莫名应景的诗: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吟罢,整了整行囊,继续向山深处走去。风过林梢,沙沙作响,仿佛岁月一声温和的叹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