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粮是村里唯一有儿子在城里的人，也算是稍有见识，但这会儿，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孙女。
眼前这位以前能定向欺负的二姑娘，现在就是个无处下口的混不吝，听听这口口声声要回乡下，吃住在老家的话，这，这怎么行嘛！
李余粮马上摆手：“不可能！家里总共才分了四亩地，上交了公粮，我们还不够吃呢，哪里能留你！你回城里去，再说了，你帮了唐自红那么多，就算你真的没有了工作，也该是她养你！”
“可是奶奶，您不是一直说，婶娘才是我的亲娘，一定会比唐自红对我好的吗，那我现在没有工作被唐自红赶出来了，婶娘肯定会收留我的。走走走，我饿了，快回家。”
茹玥才不管呢，大步地往前走。
不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家都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他们还以为自己永远是对的呢！
李余粮和之前追着不许她回乡下一样，这会儿追着她不许回家：“你站住，你站住！茹玉！你个杀千刀的你到底闹哪样！”
茹玥忽然回头：“茹玉那个杀千刀的在南京上大学呢！奶奶不要喊错了，要是让人知道，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上学的不是本人，茹玉那个杀千刀的可是会被送回来的哦！”
李余粮顿住脚步，骂不出口了，但心口好闷啊，有要憋死的风险。
茹玥也憋着一股气。
上辈子只要想到亲人做的事，她总是又伤心又委屈，可是上辈子的她，就像是一只被从小豢养的象，即便有一天长大了，也不知道可以反抗这些吸血的亲人，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欺凌。
她六岁的时候，并不叫茹玥，乡下女孩没那么早有大名，她小名就叫小玉。
最先被过继给唐自红的，也不是她，而是大她一岁的姐姐，过继后登记在茹大涛家的户口本上，叫茹云。
姐姐临走的时候，欢天喜地，一直跟她炫耀，自己要去城里享福了，以后就是高人一等的城里人了。
但是姐姐才到了唐自红那边几天，就哭闹着要回乡下，不送回还离家出走。
茹大涛就把姐姐送回乡下。
姐姐跟奶奶哭诉，唐自红对她百般不好，有糖也一个人吃，都不知道寄回乡下给奶奶吃，她想拿一颗给奶奶，唐自红还打她。
奶奶气坏了，一把将瘦弱的小玉拎给茹大涛，说：“唐自红生不出，你就带一个回去，反正不能让她舒舒服服地享着你挣国家工资的福，你们怎么也得替老二家养一个！”
茹大涛一开始并不愿意，茹云在城里的这几天，折腾得茹大涛身心俱疲。
但是奶奶是啥人啊，动不动就说茹大涛不孝，茹大涛看看怀里乖巧听话的小玉，只能先带回家。
小玉到了城里，承受了姐姐给唐自红点拨起的怒火。
但是茹大涛对她挺好，比亲爹好，还偷偷地给她买了一串，把她架在脖子上骑大马看街景。
那是小玉六岁以来从未享受到的父亲温情。
因为是家里第二个赔钱货，她亲爹正眼都没有瞧过她，还总说没有生出来就摁死她就不错了。
茹大涛却很温和，走路都会牵着她的手，说话会蹲下来看着她。
小玉永远记得他手上的温度，眼里的慈祥。
看着茹大涛被唐自红骂的时候那为难的样子，小玉努力让自己不给他添麻烦。
唐自红就发现，小玉比姐姐乖多了，还很会做家务，渐渐地不再咒骂。
过了一年，小玉要读书了，茹大涛出差在外，唐自红不情不愿地把小玉送学校去。
学校要户口本。
唐自红懒得重新办，也不想让人议论她生不出孩子，过继小叔子家孩子来养，结果小孩子还跑回去，最后换了一个这样尴尬的事，她就直接让街道办给在户口本上女儿那一栏，“茹云”的下面，填了几个字——曾用名，茹玉。
等于让茹云和茹玉成了一个人。
那年头，谁管这个呀！
其实也主要是唐自红从来没把小玉当回事，也从来没有想过，小玉以后能考上大学啥的，所以才这么的随便。
于是，当小玉考上大学的时候，唐自红只有一个感觉：家务没人做了，孩子没人帮手顾了，上大学还得花钱，所以小玉不能去！
为了这事，唐自红闹得不行，家里闹完还闹乡下，说如果小玉要读大学，花钱的地方全部乡下家里出，还得把茹新送乡下，也让乡下养十年，凭啥把赔钱货都塞给她啊？
乡下的姐姐读书晚，正好和小玉同一年高考，一听唐自红说这个事，姐姐就把小玉叫到乡下。
那些日子，在这亲生爹娘的家里，一群人使出各种心计，各种轮番的红脸白脸地把小玉留下，最后在小玉临启程的前一天，姐姐拿了小玉的录取通知书和户口本，跑了。
在那个没有身份证的年代，姐姐大胆地利用户口本上那个曾用名的bug，说茹云就是茹玉，代替小玉入了大学。
小玉是闹过的，想要自己去学校说明这件事。
奶奶：“你个白眼狼！还不是你姐姐让给了你，你才去的城里，你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了，你还要怎样！”
亲妈：“你要是敢去说这个事，我就跳河！”
亲爹：“你姐上大学，是我家的光荣，你上大学，跟我屁关系没有，你要敢去学校我打死你。”
唐自红听说了这些，开心死了：“看见了吧，你就是个没人要的癞皮狗，这可不是我不让你去的，是你亲奶奶、亲爹妈、亲姐姐使的坏，活该！让你天天的只顾着亲娘家！”
只有十几岁、天天不是上学就是做家务的小玉完全不明白，亲人们的这些个申诉，都是怎么来的？
不是他们把她送给伯父伯母的吗？
她到底得罪了谁？
为什么亲娘觉得她只顾养娘，而养娘又只觉得她只顾亲娘呢？
只有茹大涛心里难过：小玉是他的缩影，一辈子都被绑在各种道德指控里，出不去。
眼看着一切已成定局，茹大涛背地里用尽了所有的关系，求了人，把小玉送进了国营被单厂。
户口本报了遗失，茹大涛给小玉重新办了户口，正式更名叫茹玥。
茹大涛说：“小玉啊，爸爸没用，这辈子不管怎么做，你奶奶都不满意，你太像我，凡事太顾着别人的感受，这不是好事，可我们改变不了，爸爸给你找了个工作，你先出去看看社会吧，但愿有一天，你会过得比我好。”
从此，小玉就是茹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