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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一行人的离去,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南京城这片深潭里激起的涟漪,并未随着他们的远去而平息,反而一圈圈地扩散开来,愈演愈烈。
天,亮了。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南京城早已被车马的喧嚣与小贩的叫卖声唤醒。可今日,整座城市却笼罩在一股诡异的寂静之中。鸡鸣巷的尽头,平日里门庭若市、车马喧嚣的马府,此刻大门洞开,几张封条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献上最后的挽联。
府门前,没有百姓围观,没有好事者探头探脑。人们只是远远地绕开,仿佛那座府邸是什么不祥之地,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晦气。
城西的“聚宝楼”酒肆,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开门迎客。酒楼的三楼雅间内,江南几个最大的丝绸商、盐商、茶商,正襟危坐。他们都是曾被马士英敲骨吸髓的苦主,也是林渊计划中的棋子。
为首的丝绸商张万年,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指却在微微发抖。他不是怕,是激动。他看着窗外那座寂静的马府,感觉像是在做梦。
“就……就这么倒了?”一个平日里嗓门最大的盐商,此刻声音却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倒了。”张万年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昨夜三更,锦衣卫南京镇抚司的人,直接闯进了马府,拿的是京师直接下发的密令。罪名是里通外敌,贪墨军饷,图谋不轨……桩桩件件,都是要抄家灭族的死罪。”
在座的商贾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知道林渊的计划,也按照计划,一步步将马士英引入了那个巨大的商业陷阱。可他们以为,最终的收场,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是朝堂上的一番唇枪舌剑。他们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彻底。
不见一兵一卒围城,不见朝廷大员巡视。那位年轻的林大人,就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他只是轻轻拨动了几根丝线,马士英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势大厦,便轰然倒塌,连一片瓦砾都没剩下。
“那位林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盐商喃喃自语,话语中充满了敬畏。
“是神,是佛,不重要了。”张万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重要的是,压在我们头顶的那座大山,没了。从今往后,咱们江南的生意,好做了。”
众人闻言,压抑许久的喜悦终于爆发出来。雅间里,响起了压低了声音的欢呼与茶杯的碰撞声。他们知道,一个属于马士英的黑暗时代结束了,而一个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新时代,正在开启。
这份希望,不仅仅属于商贾。
秦淮河畔,媚香楼依旧。
只是楼里的气氛,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姑娘们不再是愁云惨淡,眉宇间多了几分轻松。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谈论的话题,都离不开那个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李香君。
“听说了吗?香君姐姐,是被一位从京城来的钦差大人亲自接走的。”
“何止是接走,我听说啊,马士-贼是那位大人扳倒的!香君姐姐这是得了大造化,一步登天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盼香君姐姐日后,能有个好归宿。”
与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不同,在秦淮河的另一处画舫上,气氛则要沉静得多。
卞玉京,这位以诗琴书画闻名,更以风骨自持的“女道士”,正与寇白门相对而坐。她们面前的小几上,温着一壶清酒。
“你信吗?”寇白门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她的性情刚烈,曾为了爱情一掷千金,也曾因情断而挥刀斩断鸳鸯楼,是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
“信什么?”卞玉京为她斟满酒,动作从容。
“信香君妹妹,真的能凭一曲琴音,左右沙场,安邦定国。”寇白门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我们这些所谓的才女,平素里自视甚高,觉得诗词歌赋便是天大的本事。可到头来,在真正的乱世面前,不过是权贵掌中的玩物。香君妹妹,竟真的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卞玉京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是京师的方向。
“路,不是走出来的。”她幽幽地说道,“是人选的。也是……被人选的。”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我们都以为,我们是在凭自己的本事,在这乱世里求一个体面。可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只不过,有的人选对了执棋的手,有的人,还在棋盘上随波逐流罢了。”
寇白门沉默了。她想起了自己那段轰轰烈烈却最终惨淡收场的爱情,想起了那些达官贵人看向她们时,那种欣赏中夹杂着轻蔑的眼神。
是啊,她们引以为傲的才华与风骨,在那些手握权柄的男人眼中,与一件精美的瓷器、一匹骏马,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可林渊,似乎不一样。
他不仅带走了李香君,更给了她“兵器”的定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赏识,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认可。
“真想见见这位林大人。”寇白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卞玉京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遥遥向着北方,轻轻一敬。
……
南京城的震动,如同一场无声的地震,迅速向整个江南传递。
杭州、苏州、扬州……所有曾被马士英势力渗透的城市,官场上都掀起了一场剧烈的恐慌。无数与马士英有牵连的官员,一夜之间,都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疯狂地销毁来往的书信,将收受的贿赂悄悄退回,或是想方设法地变卖。
他们怕了。
他们怕的不是锦衣卫的绣春刀,而是那种未知。马士英的倒台,让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权力可以如此脆弱。原来一个人的败亡,可以如此无声无息,却又如此雷霆万钧。
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林大人,成了悬在所有江南官员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会落在谁的头上。
这种恐惧,迅速转化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原本拖沓推诿的公文,开始飞速流转;原本被层层盘剥的税款,开始足额上缴;原本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的官老爷们,甚至开始下乡巡视,嘘寒问暖。
整个江南官场,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一剂猛药。虽然药效能持续多久无人知晓,但至少在眼下,这片富庶之地,呈现出了一种久违的、秩序井然的景象。
百姓们是最先感受到变化的。
他们不懂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但他们能看到,街上的地痞流氓少了,收税的官差不再凶神恶煞了,粮店的米价,也稳住了。
一传十,十传百。
人们开始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一个叫“林渊”的名字。
茶馆里,说书先生们早已将林渊在江南的事迹,编成了新的话本。只是话本的内容,与事实相去甚远,充满了神话色彩。
有的说,林大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马士英那等奸佞,被他用浩然正气一照,便化作了飞灰。
有的说,林大人其实是武曲星转世,他身边跟着三百天兵天将,个个能以一当百。马士英府上的万贯家财,就是被这些天兵在一夜之间搬空的。
更离谱的,是说林大人其实是个风流神仙,他看上了秦淮河的李香君,觉得马士英碍眼,便吹了口仙气,将他变成了路边的一条狗。
流言蜚语,光怪陆离。
但无论版本如何,核心只有一个:林渊,是来拯救他们的青天大老爷。
民心,就在这市井的传说与官场的震动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那个已经离开的名字汇聚。
而这股巨大的震动,终于,在林渊离开南京城的第五天,跨越了千里江淮,传到了风雨飘摇的北京城。
紫禁城,文华殿。
崇祯皇帝朱由检,正满面愁容地批阅着奏章。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全是各地请求赈灾、请求拨发军饷的折子。国库空虚,他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殿外的寒风,仿佛吹进了他的心里,让他通体冰凉。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迈着碎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既有惊愕,又有不安,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
他走到崇祯皇帝身边,将一份用黄绸包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轻轻放在了御案的一角。
“陛下,”王德化的声音有些发飘,“南京……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