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手里把玩着一个暖手的小玉件,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对眼前的争执并不太在意。
感觉到房玄龄的目光,他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开口道:“舅父和虞公的顾虑,自然在理,朝廷体统,不可轻忽。”
他顿了一下,话锋微转。
“不过嘛……柳叶此人,你们也都了解。”
“他行事看似荒唐不羁,实则每每出人意表,背后未必没有深意。”
“既然他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发帖,难道就没想过我们会拒绝?就没想过陛下的态度?”
这话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是啊,柳叶不是傻子,他敢这么干,难道没点倚仗?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都凝重了几分,开始思索柳叶的底气何在,以及……陛下可能的想法。
长孙无忌继续道:“我等身为臣子,行事当以陛下之意为圭臬,陛下若去,我等自然需随驾左右。”
“若陛下不去,我等再议是否婉拒,也名正言顺。”
“帖子是收到了,去不去,如何回应,总得先探探宫里的口风。”
他这是把皮球巧妙地踢给了皇帝。
高士廉和虞世南对视一眼,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但长孙无忌这话确实在理。
一切,还得看陛下的态度。
如果陛下觉得无所谓,甚至要去,那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再端着架子不去,反而显得不识趣,甚至可能惹陛下不快。
就在这时,政事堂的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中书省的小吏躬身进来,快步走到房玄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房玄龄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差点溅出来,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了然。
小吏退下后,房玄龄慢慢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三位同僚。
“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经命尚服局准备常服了,陛下还说……柳叶难得正经办回大事,又值岁末,与皇后娘娘去凑个热闹也无妨。”
“什么?!”
高士廉和虞世南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
皇帝皇后竟然真的要去参加一个商行的年会?!
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长孙无忌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果然如此!
他就知道柳叶这混小子敢这么干,肯定是先搞定了宫里那位最大的靠山。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闷笑,随即又板起脸,道:“陛下有命,臣子自当随行,看来,驸马这年会,我等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得了。”
高士廉脸色变幻,虞世南只是有些无奈罢了。
陛下都去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房玄龄看着同僚们各异的脸色,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柳叶啊柳叶,你这影响力,还真让你给扩到天上去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道:“既然陛下与皇后娘娘圣驾亲临,此事便无转圜余地了。”
“诸位,准备准备吧,这竹叶轩的年会,怕是要比元日大朝会还热闹了。”
他得赶紧找个由头进宫一趟,不是为了推脱,而是得去探探陛下更深层的口风。
“老夫先进宫一趟,此事可别出岔子,还是问明白陛下的态度之后,咱们再行决定为好。”
...
两仪殿内,金丝炭在巨大的兽首铜炉里烧得正旺,暖烘烘的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的沉静气息,却压不住房玄龄心头的焦躁。
他手里捏着那张烫金的请帖。
竹叶轩的印记在烛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此刻却像块烙铁。
身为宰相,他深知朝廷体统,更明白此例一开的后果。
但现在,他需要陛下的态度,一个明确的,能压下所有非议的态度。
李世民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望着外面庭院里被宫灯映照得昏黄的飞雪。
他身形挺拔,穿着常服,背影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陛下!”
房玄龄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放得平稳.
“驸马遍邀公卿参与其商行年会,此举…有违朝廷规制,恐惹朝野非议,动摇士农工商之本分。”
“臣等以为,纵使驸马身份特殊,竹叶轩于国有功,此等…盛会,朝廷重臣皆至,终究不妥。”
他没提皇帝皇后也收到帖子的事,那太敏感。
李世民没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点无奈。
“你以为朕想去?”
房玄龄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这语气…似乎并非全然反对?
他谨慎地没有接话。
李世民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眉头微锁。
“玄龄啊...”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你只看到了体统,看到了非议,可你知不知道,柳叶那小子在倭国折腾出来的动静,还有他那什么‘海外计划’,现在关系到什么?”
房玄龄微微躬身道:“臣知倭国探矿队行事酷烈,已遣官员前往约束,至于海外计划,无非商贸利国,徐徐图之便是,何须朝廷如此…”
“徐徐图之?”
李世民打断他。
“你错了,这早已不止是竹叶轩一家之利,更不止于几船金银铜矿!”
“柳叶的船队,他开拓的海路,他建立的据点,甚至他在海外惹是生非的那帮人…这些都是朝廷将来在海上要用到的力量!”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房玄龄。
“你想想,没有竹叶轩这些年砸钱砸人趟出来的路,朝廷若想经略海疆,开拓远洋,需要多少年?”
“柳叶用他商行的钱,替朝廷在干这些事!”
“他在前面披荆斩棘,朝廷在后面坐享其成。”
“现在,他需要朝廷给他一点体面,给他站站台子,鼓鼓士气,顺便告诉天下人,朝廷和他的海外勾当是绑在一起的,你跟我说不妥?”
房玄龄心头剧震。
陛下这番话,几乎是将竹叶轩的海外扩张,提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
他之前只当是商贾逐利,朝廷顺势捞点好处,没想到陛下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重。
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殿内太热。
“陛下深谋远虑,臣…愚钝。”
房玄龄声音干涩,但仍坚持着最后的担忧。
他固然跟柳叶也算是有比较深的交情,但职责所在,很多事情他不得不做,很多话也不得不说。
“只是…如此一来,朝廷公然为竹叶轩站台,是否…是否太过偏倚?”
“天下商贾众多,此举无异于宣告竹叶轩乃皇商之首,其他大商行,恐怕会受到压制,心生怨怼,长此以往,不利于百业俱兴啊。”
李世民闻言,嘴角竟扯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随手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民部呈上的奏报,丢给房玄龄。
“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