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惊得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顾不得披上衣裳就拉开门。
凉凉的风灌了进来,吹得她一激灵。
睡觉前还收到了颜如玉送来的发簪,怎么这么快就出事了?
“发生了何事?”
门旁站着知树,见桑大夫只穿着里衣,立刻垂下头避开视线:“刚刚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汲县连日暴雨,山洪过境,导致石门峪坍塌。”
“颜大人呢?”桑落追问了一句,“他不是去调查黄河水患?”
知树的声音被夜风割得支离破碎:“颜大人带着驻军去九峰山转移百姓时,遇上了二次塌方......”
桑落猛地攥紧门框,指甲几乎掐进木纹里:“朝廷那边什么消息?”
“刚报进宫,还在等圣人和太妃的示下。”
官僚!
她回到屋内扯过绿色的外衫往身上一裹,随手用那根刻着“颜”字的木珠簪子将长发挽在脑后,借着烛光写下满满一页纸,折好后交到知树手中:
“这个东西交给你,你现在去找李小川和夏大夫,让他们务必准备一百份,你们备齐后带来。”
“是!”知树收下清单,命令三个风字辈的暗卫跟着,再拿出绣使的铁牌,“这是绣衣使者的令牌,有了它,所有关卡皆能通过。”
“我现在去丹溪堂,你让他们准备充足的信号烟火,逐一用油纸包好,再来丹溪堂寻我。”
桑落带着风静,火速赶到丹溪堂。一进院子,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老先生,麻烦准备五人五日的干粮。”
她计算过,颜如玉每两日遣人送一次木簪,可见整个路程就在两日左右。剩下三日,要熬到李小川和夏景程带着药材和食物赶到。再等着朝廷派遣大夫和赈灾之人来。
柯老四赶烧火烙干饼:“要不,我也跟着你们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
“老先生,颜大人那边有我,你留在这里。一是替李小川和夏景程准备东西,二是要盯着那个范小楼,暂时还不能放他走。”
桑落想着柴棚里的范小楼虽说了实话,可她记得范小楼推开十二姑娘房门时,说的是“解药”来了。可见他是清楚那药的药效的。
“好,你放心,我一直盯着他。桑丫头,你也注意着点,”柯老四一点头,又沉沉叹了一口气,“我家公子什么大灾大难没遇到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定不会有事的。”
桑落应下,将缝合工具和外伤手术的药物尽数用油纸包了,连夜出了京城。
京城一滴雨没下,出城不到百里,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沿途好多山路已被冲刷下来的巨石截断,仅堪堪能容一人走过。
桑落擦了擦满脸的雨水,心越来越沉。这么看来,夏景程和李小川未必能按时到达,朝廷的补给更有可能会延迟。
黄金救援时间只有三日,八百里加急用去一日,自己赶到汲县也只有一日,还要想办法进山。
时辰根本不够用!
她抿了抿唇,怒喝一声“驾!”挥鞭疾驰,不再休息,两天的路程,只一天一夜就赶到了。
汲县的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城廓朦胧,不见炊烟,唯有成群乌鸦像是烧黑的纸钱,漫天飞着。
刚一进城,潮湿的、混着腐烂淤泥的死亡气息就扑面而来。满地都是尸首,马儿难以快步前行。
“什么时辰了?”桑落问。
“巳时。”风静答道。
桑落翻身下马,靴子立刻被泥浆吞没半截。从未骑过这么久的马,现在每走一步,都觉得大腿内侧和腰臀都火辣辣的疼。应该是磨破了。但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路边斜斜躺着一具女尸,她的手臂僵直地弯曲着,怀中的婴孩还保持着吮吸姿势。折断的房梁上挂着那婴孩破碎的襁褓。
斜对面是一个药铺,半扇朱漆药柜斜插在泥里,百子柜的抽屉七零八落,不少蜈蚣干被水冲走,尖尖的脚勾着挂在招牌上。
衙役正将一具具肿胀的尸体摆上草席。幸存的百姓一瘸一拐地拖着草席,目光木木地朝一个方向缓缓地走着。
桑落顺着他们前行的方向,很快就到了县衙前。
师爷正带人清点尸首。有人认出自己的亲人,扑在那尸首上失声痛哭。
师爷连忙让衙役将那人拉开:“大夫说了,不能挨,不能碰,恐有瘟疫啊!”
桑落定了心神:“大人,我听说颜大人进山出了事,专程赶来。”
师爷抬起浮肿的眼皮:“姑娘是颜大人的家眷?”
“我是颜大人的大夫。”桑落亮出绣使铁牌,“不知颜大人从何处进了山?”
“大夫?”师爷眼睛一亮,连忙让人去请县令来。
汲县县令姓周,不过三十岁出头,浑身裹着泥浆,头发上也是泥点,就这么偏偏倒倒地来了,拉着她就往县衙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着: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们这里就是缺大夫!整个县城才三个大夫,还死了一个。邻县也遭了灾,根本自顾不暇。如今朝廷派大夫来了,百姓就还有救!”
“我是来找颜大人——”桑落话音未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整个县衙里,摆满了伤员。
腐臭味混着艾草灰扑面而来。百余张草席铺满在地上、廊下、甚至县衙的公堂里。每张席子上都蜷缩着具会喘气的血人。多数伤者都抱着半截断腿或断臂哀嚎着,骨头白森森地戳出皮肉,伤口泡得发胀。
黄金救援时间,只剩下九个时辰了。
桑落抿抿唇,手指握得紧紧的,这些人应该死不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去救颜如玉。
可当目光落在廊下的少年,手臂泛着紫黑,整个人已经晕晕沉沉。桑落不由地皱了眉,快步走过去,二话不说,取出柳叶刀,在烛火上一撩便刺入少年腋窝。
“使不得!”周县令拽住她手腕,“黄大夫说这是鬼面疮,要等脓头成熟......”
黑血飙溅出来,桑落麻利地用布条扎住他上臂。
周县令呆了呆,这女娃娃怎么不听人劝呢?
桑落转向周县令,不容拒绝地沉声问道:“颜大人在哪座山?”
周县令吞吞吐吐:“在那个......九峰、九峰山。”
桑落立刻转身就走。
周县令连忙出来阻拦,脚底一打滑,险些劈了一个叉:“你进不去的,山路已经堵死了。医者父母心,不如留下来替百姓诊治!”
桑落冷眼看着他,再次拿出绣使铁牌来:“带我进山!”
周县令呜呼唉哟地摇摇头:“我差人送你去,此处百姓还需要我!我走不开。其实你也不用去的......唉,算了去看了就明白了。”
他叫了一个衙役领路。
一出县城西门,沿路都是四散在各村的村民受了伤,遭了难,推着拖着受伤之人往县城赶。
也有赶路赶到一半,就一命呜呼的。家人想要就地掩埋,衙役连忙上前说:“不能这样,要拖去县衙登记,再统一烧了。”
那些人一听忍不住哭了起来。死前被水泡,死后被火烧,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衙役叹了一声,又对桑落道:“整个夏日就没下雨,这一入秋连着下了近一个月的大雨,石门峪东侧塌了半边山,前日刚放晴,颜大人就立刻带三百驻军进谷疏散百姓,哪知晚上就塌了方。刚开始还有信号烟火,后来就没了......你看县城里都这样了,谁能去救?谁有空去救?”
几人到了山口,山路已经被灰白嶙峋的巨石彻底阻断。四个风字辈凌空跃起,贴着山壁往上爬,可满山的泥泞,手抓不住,脚踩不稳,几次刚爬到石顶就摔了下来。
风静擦擦脸上的泥,说道:“桑大夫,至少有二十丈的路被堵住了,山谷现在什么情况实在看不清,必须要搬走石头才能进得去。”
桑落踩着碎石试着攀上去,看不见全貌,却看见山洪冲出的沟壑像狰狞的伤疤横亘眼前。这山石都是石灰岩,极易松动,一冲刷下去,几乎是淹没性的石流。
黄金救援的三十六个时辰,只剩下八个时辰。而这眼前的这山路,也不知要多少日才有可能疏通。
颜如玉,你能等到吗?
你是命大的吧?
毕竟祸害活千年。
她闭了闭眼,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们四人就在这里等着雨停了,鞋底裹布爬上再看看。每个时辰,对着山谷大喊十遍‘救你们来了!’,每三个时辰放一次你们的信号烟火。即便没有回应,都要这样做,直到我回来。”
风静追问:“桑大夫,您去哪儿,公子说过,我必须跟着您。”
桑落看了看她,翻身上马:“你做你该做的事,我要做我该做的事。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她调转马头,扬鞭促马,对领路的衙役道:“走,回城!”
衙役一听,立刻跟上。
刚回到县衙,就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大喊:“谁干的?谁干的?我说了,这是鬼面疮,谁这么黑心,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桑落快步走进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大夫站在廊下,对着少年的手臂不住跳脚。
“是我。”桑落沉声说道,“这不是什么鬼面疮,他被山石压迫,深部血肿——”她顿了顿,想没必要跟一个古代大夫说这么多,“总之,再晚半刻钟,这条胳膊就得砍了。”
黄大夫一看桑落,通身的绿,头上只一根木珠发簪和一根青绿竹子,心想这就是刚才县令大人说的京里来的大夫。
不由冷笑了一声:“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胆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桑落觉得有些心累,大约在古代,身为女大夫每走一个地方,都需要自证医术:“我是京城丹溪堂的大夫。”
黄大夫不禁怒笑:“没听说过这医馆,也没听说过你。”
“巧了,”桑落淡淡道,“我也没听说过你。”
黄大夫一噎。
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桑落掀帘闯入时,正见人按住个癫狂的汉子。那汉子张着嘴,却像是脱了水的鱼一般,怎么也呼吸不上来。左腹部嵌着半块青石,碎石边缘还沾着苔藓。
桑落正要上前,那黄大夫将她一推,两步上前大喊道:“我来!”
周县令闻讯跑了过来:“这...这还能救?”
黄大夫很有把握的样子:“气滞血瘀,穿刺可疏通经络壅滞。”
桑落闻言倒觉得这黄大夫是懂一些的。至少知道是气胸,需要穿刺。
黄大夫取出长长的青头针来,用火灼过之后,示意旁边的人上前将汉子按住。手握了握针,在汉子的胸口比划了一阵,就要扎下去。
“错了。要往右边一点。”桑落好心地悄声提醒。
黄大夫又往旁边移了一寸。
“还是错了。是锁骨中线第二肋间。”
第二肋间......黄大夫用手按来按去,寻了好一阵,顿时反应过来,刚才是那个黄毛丫头在指挥!
“你知道什么?!”黄大夫怒道,“我可是成功穿刺过的。”
“我只知道,你再犹豫半刻钟,他就要死了。”桑落戴上手衣,她从黄大夫手中取过青头针来,在烛火上烤红,指尖压住汉子的胸骨,“我只做一次,你看清楚,这是锁骨中线,这是第一肋间,这是第二肋间——”
青头针狠狠刺入。
“嗤”的一声,原本窒息的汉子张着嘴,“呵——”了一声,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青紫面皮渐渐回血。
竟然一针就让他活过来了!
所有围观之人,不由再次齐齐看向那绿衣少女。京城来的姑娘都这么厉害的吗?
黄大夫愣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锁骨下第二肋间,是这里吗?
桑落正好转过头来:“就是这里。”
黄大夫脸色发红:“你、你真是什么堂的大夫?”
“是。”桑落弯下腰,替汉子检查腹部的青石,“要等他平稳之后,再来取石头。”
她抬起头看向周县令:“药可清点过?朝廷的药和大夫,应该在筹措之中,我来时已让医馆备了药,送药的大夫已在路上了,只是沿路都是暴雨和落石,不知何时才能送达,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周县令面露难色地与黄大夫对视一眼,才对桑落说道:“现在几乎没有能用的药。大部分都泡了泥,水也用不了。还有源源不断的伤者往这边送。就黄大夫一人,如今你来了,可药......”
桑落将自己的绿色衣裙裁下一大块来,再从衙役身上弄了一块红布,县令的衣裳上撕下一块黑布。
一边裁剪布条,一边说道:“我会按伤情轻重缓急,区分出需要马上救治的红布条,暂时不用担心的绿布条,以及,救不了的黑布条……”
“绿布条,挪到县衙外,红布条挪到院子中央,救治时挪入公堂。至于黑布条......就暂时挪到西侧棚子底下。我会给他们吃一些止痛的药。”
她冷峻的眉眼和语气,像是在说无关痛痒的事,冷漠得让人心生寒意。
黄大夫双眼迸出寒意,咬着牙道:“什么京城来的大夫,小小年纪,别是从哪里偷了点技艺,就来这里充大头了!不想着全力救治,只想着让人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