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在书房等了很久杜轻羽才过来。
她照例跟他分享自己上一周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变化。
和亚伦来之前预想的差不多，杜轻羽的心理正在朝不好的方向发展。
支持她活着的支柱消失，人生失去支点，就十分容易产生负面状态。
杜轻羽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感觉很累，提不起精神。”
亚伦态度平和温柔，说话的语调特意调整过，听起来让人特别舒服。
“你的人生经历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他们可能早就做出极端行为了。你非常棒，你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和问题，你现在完全可以让自己休息。放下脚步，修养身心是正当行为，不需要为此有负疚感。”
亚伦用他亲近但不逾矩的态度对她进行一番话疗。
“这几天我偶尔会想，我走的这条路是否还有更好的解法。仔细想想，一路走来我有许多不理智的时刻。”杜轻羽垂眸，深吸一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她开始讲述自己十岁那些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在福利院和学校受到伤害的人不止她一个。
加害者行为越来越过分，他们决定一起报警。
不过警局里有加害者的保护伞，他们想找一个没被收买的。
多方打听后，杜轻羽得知有一位姓赵的警官为人正直，值得信赖。
他们找到他求助，赵警官犹豫片刻，最后依然决定着手调查福利院和当地学校里的猫腻。
可他的举动损害了隐藏在幕后之人的利益。
有一天，赵警官家年仅六岁的孩子丢了。
警局得知这个消息，调动整个市的警力去找。
蹊跷的是，他们没发现一点线索。
有人故意抹除了孩子丢失地点的所有痕迹。
两个月后，执勤的交警在街上看到了赵警官的孩子。
他被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社会分子牵着。
“快看！那是不是老赵家里丢的孩子！”
“就是！”
两名交警迅速跑上前，黄毛丢掉孩子转身就跑。
即使奋力追捕，他们最终依然没能找到黄毛。
后来，杜轻羽听说赵警官的孩子被人注射了损伤脑神经的药物，人变得痴痴傻傻，智力永远停留在了两岁。
这孩子被找回来的那天浑身又脏又臭，眼睛变成了对眼。
赵警官的孩子以前机灵活泼，比同龄人聪慧，深得街坊邻居喜爱。
她无法想象，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子，在失踪的那两个月里究竟遭受过什么。
再后来，她又听说，那些歹徒之所以给赵警官的孩子注射药物而不是选择处理掉，是因为孩子死了父母只会疼一时，但把脑子坏掉的孩子送回父母身边，他们会痛苦一辈子。
赵警官一家只要看到他的孩子，他们就会悔恨和愧疚。
年年月月，永无绝期。
把赵警官的孩子绑走再送回来同样是个警告，警告那些和他一样的警察，千万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对手势力强大，手段狠辣，没人敢再触碰这桩案件。
杜轻羽过去就是在那片黑暗的土地上挣扎求生存。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成绩一骑绝尘过于突出，有助于学校领导升官发财，她可能无法顺利参加高考离开墨方村和h市。
——
原本一直沉默听她讲这段故事的亚伦起身，把纸巾递给她。
不知不觉杜轻羽早已泪流满面，而她并未察觉。
最近几天，她似乎要把前二十年没流干净的眼泪统统流一遍。
这眼泪是为赵警官的孩子而流，亦是为当年和她一样被欺压的人而流。
她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迷茫地问：“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去报警，赵警官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健康长大。我现在还能接受心理治疗，可他们没有治愈的机会了。”
这个问题不只是现在的杜轻羽在问，也是年仅十岁的杜轻羽在问。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日日夜夜，她惶恐、困惑、愤怒，同时又沉默、无力、内疚。
没有人给她一个答案。
事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时间无法倒流。
笼罩在h市上空的乌云太黑暗、太浓厚，压得人无法呼吸。
亚伦·萨提亚听完杜轻羽讲的故事，心中触动。
但他需要理智，他必须拿出专业的态度面对来访者，而不是和来访者一起坠入情绪的旋涡。
他不能完全站在来访者个人的角度去思考他们的痛苦，也不能完全站在社会层面从而忽略了来访者个人的痛苦的真实性。
杜轻羽此刻的负面状态是她个人的人生经历和她过去所生活的社会环境压迫出来的。
社会的改善和发展是缓慢的，来访者的痛苦是即时紧迫的，如何让社会变得更好，如何为来访者提供帮助，这两者之间的张力与平衡对从事心理专业相关工作的人员来说极具挑战性。
这正是亚伦选择成为心理医生的原因之一。
杜轻羽案件第一次庭审刚结束，但后续发展并未结束。
最后结果如何宣判，犯罪分子将得到何种惩罚，一切都还在审理中，司法进程的推进需要时间。
以杜轻羽现在的心理状态，恐怕难以支撑到那天。
罪犯只是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可受害者需要花费几年甚至一生去治愈他们的身体和心理创伤。
在h市乌云的笼罩下，能活到现在并取得耀眼成绩，还有能力揭露真相的，唯有杜轻羽一人。
在过去，杜轻羽的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一直被她理智地控制在某个中间值附近。
她不敢太高兴，不敢太悲伤，不敢太愤怒……同时她也不敢太麻木，不敢太冷漠，不敢太绝望……
她需要时刻保持理性，不能因为现实的苦难而让自己偏执失控。
被情绪支配是绝不可以的。
她的情绪和内核必须稳定在某个平缓的状态，这样才不至于在达成目标前崩溃。
只不过，在第一次庭审阶段，国家派出调查组前往h市后，这种平衡和稳定被打破了。
她撕开了h市掩盖罪恶的幕布，她完成了自己能完成的任务，她可以休息了。
她原本会死在A市跨江大桥北的那场车祸中，是叶瑾翊带着最好的医疗团队救活了她，也是叶瑾翊在她昏迷时唤起她求生的意志。
只是她精神上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