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人背影，他眼泪下来了。
命运使有的人如同玩过山车，惊险刺激，大起又大落。有的人则像走路，平凡普通，就像一条家乡的小河，流着流着，就到了尽头。有的人则在灾难里艰忍坚守，把一手烂牌，打出了逆天改命的王炸。更有一些人，守财奴一样守着钱，如高老头，最终死在一堆钱里，他的钱便宜了旁人……
还有些人，不断在艰难中抉择，甚至扛着耻辱，但他却替儿孙们、替自己延续了即将濒临灭绝的香火，游龙过险滩，我们中的许多人，缺乏敬畏之心，所以最终走向灭亡，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更要敬畏人生，有人就奏出了华采的乐音，不信你听，它悠扬且缠绵，激越而动听，那是前进者的序曲。
偶一日天晴，绽放着花朵一样韵味，人忍不住，就要往外跑，希望就在外头，李红旗开着他的红色大花轿，送完媳妇，来回来的路上，就碰见贾令林、刘彩凤和他们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妇，如钉子的目光，就钉在刘彩凤身上，那是一块馋人的如同活水的肉，妈妈的，上几年老子还吸咂过，现在完了，东西再好，没牙口，啥也啃不动了，涎水扯着条，滴到地上，眼痒心馋，还如饕餮之徒，想要大口大口地吃，可惜了，他自己媳妇都吃不动一口，还得送人，这虽说是秘密，也是半关半掩的一扇门，正是夫妻间的某种默契，才和谐共生，钱哪，你狗日的咋就欺侮到我李红旗头上，如今他这杆掉地的红旗，任人拧捻任人踩，身趴地，鼻拄地，他不是扫帚，无论怎么努力，都扫不了地，是谁抜了他这面红旗？是可恶的李子北，他摇摇头，是他自己，过于张扬，人生一次次失败，忠言逆过耳，他不想听，也不能听，他改编过经典，已经沦为一首沮丧曲，正在风里猎猎嘲笑他。
李子北那个一天苦不下一块钱的人，怎么就成了人生赢家？特别是轰轰烈烈的拆迁之后，这些人，曾经被他嘲笑的人，如今却一步登天，迎来了人生辉煌。
“姐拎铃！”他把头伸出车窗外，又说上鸟语。
“是四，是胖四！”刘彩凤脸上，洋溢着平和的笑容。
贾令林回一下头，“是那狗日的，这是干吗？”曾经的一切，已经如过眼烟云，随着拆迁结束，老家就要成为一块被人遗忘的地方，它像角落，被遗留在梦里，他有过深切体验。
“爸，李一刀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他成功地斩杀了这四！”
“你错啦！四有今天，是他咎由自取，天道好轮回，你看苍天饶过谁？李一刀只不过是顺应了人心和民意，他就像你们以前学过的《卖油翁》，以钱复其口，而钱不湿！惟手熟尔！”
“那番茄小说网上，恁么多人看他的东西？炸裂一样！”
“厚积而薄发！意概于此！五十年磨一剑，什么剑磨不快？削铁如泥！李红旗是铁吗？时间打磨出来的东西，是何等地亮，能亮瞎人的双眼！”
“我们过去和他打声招呼！ 他做过很多坏事，也做过一些好事，只不过，这代价有些大！不管咋说，我们曾经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过！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你！当年的刘文无人敢惹，连贺林的面子也不给！”
“我是怎样被保护下来的？”贾令林的儿子，偏要打破砂锅问（问）到底！”
“拿钱囤！我们被他坑了不少！”贾令林看见刘彩凤痉挛一下，遮之盖之。
“如果不那样！世界将没有我！媳妇，恐怖不？你身在福中咋还就不知福啦？妈，你看看她，怀孕了，却要打掉不想生，传宗接代靠谁？如果他不保护我，我将是一堆血污，只能被引下来，壮地！真是时代的悲哀！ 多谢爸妈，就冲这再造之恩，我得过去！”贾令林之次子贾望天大步流星走过去，“四爷，我谢谢你！”低头伸到车窗里。
“豁啊呢？不值一提！”
“没有你，就没有我！当年计划生育如此惨烈，你能……”
“哈也别豁！”他摆摆手，冷暖自在心间，“害见！”他的花轿车跑起来，如风生出了云。
“他这是怎么啦？”贾望天摇摇头。
“羞于见到熟人！他把生活往颠倒里过，怕人把他的艰难一眼看穿！所以急急如兔！”刘彩凤叹了一口气，“留不住幸福，更留不住贪恋的时光，曾经多么霸气的一家人，咋就过成这样？”
“好事做多了！上天眼不瞎！强取豪夺的要加倍还回去！不是你的，不该占的，你占了，就会……”贾令林跟上来，他欲言又止。
曾经尖酸又刻薄的祁秀娥，似乎想变成好人，她那尖尖如锥的下巴，像极了女人的高跟鞋，我走过她的身边，总要惊悚一下，以为会听见锥心的“橐！～橐！～橐！～”若有若无，如翩翩起舞的蝴蝶飞翔，伴着翅膀抖动的声音，如超声波带着震颤，波浪一样扩散，自己一腚屎，浑然不觉，却要扯着喇叭，却对别人宣传他人的不是，长长短短，嘴尖如钳子，一夹一个准，她不说自己曾经一二十年红杏出墙，专说嵇氏秀铃在江湖上卖，还特别起劲，绘声绘色，给人描写细节，有些是真，更多是假，靠臆意，贩卖亵渎别人，这种人喜欢睥睨，表情丰富，好像她一直如此圣洁，一如天使，守穷护贞操似的，只不过说别人，孑孓也在拱心，但她麻木了，忘了自己，不跟忘了别人，喜欢在人多显眼的地方一味涂染，好像嵇氏天生就是不守妇道的贱货，一个半斤，另一个八两，难道她看不见天平两端？只不过熟知她黑历史的人，闭口不言。
她说完一个不是，还要夸一个是，我在她眼里，就是武松，专打恶虎，走的都是景阳冈，必依大酒壮行，秦氏听完她的一番宏论之后，就撇嘴离去，事后她会给我描述祁氏的夸张的表情，绘声绘色，我能笑得前仰后合。
“你没问她，‘红旗，你能扛多久’？”我揶揄秦氏。
秦氏一头雾水，“她又不是李红旗，我问她干吗？”
我无语，她不懂，我不解，这种事，最好学板桥：难得糊涂！
刻薄如刀剐人，现在倒像有多厚道似的，放下屠刀，能够立地成佛？恶人那顶帽子谁戴？是败火了，还是时光把她给遗忘了？是拆迁让她变成了翻身农奴？要不要听她把歌唱，随着柳淑琴的去世，拧捻不开的死疙瘩，不再坚硬如铁，而是如齑粉：凌落成泥碾作尘！
李红旗已经震荡在历史的迷雾里，他的身影像鬼影子，会在沸沸扬扬里，闪一下。
跌落到谷底的李红旗，究竟是追思什么，还是那找什么，他把什么东西遗忘在那片已经被大多数人放弃的地方，乘着暖阳，他多次去我们生活过的贾家沟旧址上去徘徊，是他最好的时光被他弄丢了吗？那块土地上成就了他的豪气与霸气，插红旗的地方，扛红旗的地方给否在找到？鲜少有人像他那样，无论有多么不舍，都应当像灵魂那样：死了不认尸！该分的分，该离的离！那块还有遗漏的米粒吗？干吗如小鸡啄米？他的目光还能看到如诗如画的过往？弹丸之地上沟沟壑壑，已经被挖掘机耧平扒平，记忆的深坑，连同耿直或弯曲的样子，都找不到了。
“四，瞅啥瞅？就这样认?了？”贾云龙晃动着高大的身躯，立在他身后。
“山是山岩（三是三爷），还能整地（怎地）？喔没应（我没用）！喔（我）日民（认命）！”
“你就是个孬种！”
“喔躲不过差！ （我斗不他）！”
“我要你和他斗了吗？你得和自己斗！ 不能就这样烂下去！你的儿子，你的女人！都活成啥了？人家的女人虽是蛮子，被你小瞧过，也被我小瞧过，是我眼拙！但始终上班，死忠于他！儿子进入211大学，这是忍辱负重的结果，我们是比不了他了！可咱不能自己作贱自己！要活得有皮有脸！看看你们家活成了什么？你那首改编的歌，唱出雄壮！唱出了威风：李家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四家，从此走向繁荣富强……它唱出了人心中的豪迈！唱！现在就唱！我们一起：李家红旗迎风飘扬……”贾云龙满含泪水哼哼，满脸肌肉抖动。
“喔扑信！喔扑信！（我不行）”李红旗一个劲儿摆手。
“你怎么就不行啦？你个孬种！死狗扶不上墙！临死还要放个挺尸屁！你还没死呢！就让人把你看扁了！难怪你斗不过李子北，人家手中有把刀！你呢？你再这样下去！”贾云龙用右手食指点点他脑门，“保不齐哪天嵇氏受人挑唆，就走了！到那时你怎么办？李文棋怎么办？”
李红旗如同被电击一样，全身痉挛！
“别忘了，邓世连虽比你老，但他一直念念不忘嵇秀铃！你应当学那只什么鸟，有空你去居委会，一海跟我讲过，我忘了：翅膀折了，心也要飞翔！”
“山岩！喔辍了！（三爷，我错了！）”李红旗居然扔了棍，往下一跪！直直的，有些抖动。
“这就对了嘛，站着生，站着死！你比不了他，要和自己比！”
“喔新红漆银凤泡岩（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私立郭孙都莫心凉（胜利歌声多么响亮）！郭长喔文心挨多拄扩（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重心扭向完荣武将（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贾云龙悄不声声走了，西斜的太阳暖烘烘的，走出老远，还回一下头，“朽木尚能雕也不？”
没有人回答他，扑楞楞一群鸟，抖动着翅膀从他头上飞过，他仰起脸，灰白的蓝天下，它们飞向辽阔夐远……
“太岁头上也敢动土？！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托举起这面红旗，让它高高飘扬，猎猎作响！”贾云龙跌跌撞撞，心中难以化解的忧怨，像雾，浓得化解不开，“塌了！塌了！ 一切都塌了！别人是兴兴旺，他是倒倒塌！”他对年迈的自己已经没有了信心，“塌得如此彻底，要怎样修复？”他扎煞着双手，托举向天，“老天爷啊！折我寿吧！ 就让我以风蚀残年来赦免李红旗的罪过吧？他是做过一些好事的，曾经……”
听风风不语，扬手难够天。
没有谁，犯了错可以得到改正救赎，更没有谁，能站在濒临倒塌的边沿，全身而退。
东风不予红旗便，贾家沟地已平展。过往如是风烟云，散尽污浊天空净。
李红旗触动心灵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线，所以很长时间，他都以昂扬的姿态，在纠偏纠错，然后的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过去的只能过去，追之不及。
2023年岁尾，2024年年初，漫无边际的霰，下得天地间找不着北，凌冽的寒风，裹挟着苍茫，在天地间肆虐，最寒冷的日子，我们躲在家里藏猫猫，一年之内难得一家几口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玩味时光，我们并不知道：世界经历过三年大疫之后，正在走向大灾，有天灾，更有人祸，世界范围内风云突起，真是如伟人留下的诗词那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还好，我们这儿，中国之地，盛世享太平，虽然经济大滑坡，但我们生活在太平里，那霰下多天停一时，再下多天，再停一时，天生异相，难免如刀虑心，剐过的地方，有血痕，虽疼无碍。
十多天之后，路上能走，地上能跑，春慢慢腾腾游走，亦如小脚老太太，因为聚而交流，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令我心慌多天，就在下霰趔趄的日子里，口头一直说：把我放在心尖上想的李红霞，死了，并且被埋了！死于寒冷，更死于无知，生活在幸福的她，正在被大家庭幸福氛围包围着的李红霞，三儿三个儿媳，拿她当宝，小老太太正徜徉在幸福里，如同徜徉在人间四月天里，如鱼晒翅般惬意，上十个孙子围着她转，怎么就……她麻将打得挺好，一堆将友，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她和汪凤楠共同缔造的那个胡自立，多次和媳妇告诫她：不要图省钱，不要用炉子，要开空调，可她不听，就是那将熄未熄的白煤炉子，放在屋里，要了她卿卿性命，胡乔和她同处一室，论身体，胡乔不如她，同时抢救，胡乔被抢救过来，她却没有！天地让人汗颜！胡乔看到我，流着泪对我，甚至到咬牙切齿的地步，那不是恨，而是爱之切！
“俺大爷，我得骂一名：狗日的！ 你究竟给她灌过什么迷魂药？死之前几天还笑着说：胡乔，我这辈子便宜了你，让你占实用光，但你不是活在我心尖上那个人！那个人你也知道，他是李子北！ 爱得生疼，一生不得，一生遗憾！ 我拿真心换不来此生，可惜了！”
“你拉倒吧，少爷，没有她，你能有这晚年一堆幸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我只不过是她臆想中的具象，一种爱的符号存在，她对我有过怨恨！因为李红旗！”
“俺大爷，啥也别说了，那是他们眼窝子浅！造的罪太多，必受到惩戒！要不世界不就忒乱了？”
“你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