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深处只有无尽的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手中，只照亮了不足两米的范围。
忽然，她感知到一阵冷意，似有一阵风从她身边吹过：“有风？难道我还阴差阳错选对了？”
“不对。”徐阮走得慢了些，脚下渐渐开始生出泥泞，“如果这条路是正常的，桑榆儿也不会死在那里……”
“她遇见了什么？”
徐阮在原地站定，手里捏着刚从储存空间里翻出来的武器道具，思忖片刻，骤然回头，手中的刀锋用力一划，破空声传来，身后却空无一人。
“……”
徐阮死死盯着身后那片黑暗。
刚才。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叹息。
但她回头去看时，却是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一片。
短暂的沉寂之后，她慢慢回头，接着往深处走。
这一趟走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徐阮细细数了一下，自己应该是至少走出了一公里。而现在，她已经抵达了甬道最深处——
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面被侵蚀形成的洞壁，碎石投落无数奇特的阴影。
仍然有风在她耳边吹拂，这感觉很让人身体不舒服。徐阮往回走，在路上她遇见过一个分岔路口。
也许是经历得多，在发现无法通过自己的方法找到那潜藏在暗处里的人之后，徐阮选择主动出击，捏着怀里的符咒和道具走得如履平地。
而她很快走到那个分岔路口，并在举着灯拐弯时，迎面撞上来一张青白的脸。
“……！”
那张脸一下子离得极近，徐阮条件反射抡起道具就揍，扑了个空，她的心跳当即加速起来。再一扭头，那张脸仍然在原地，黑暗里连着一具熟悉的躯体。
“夏仲？你小子怎么在这里……慢着，他妈的！”徐阮话说了一半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是夏仲就断不可能站在这里吓人，她遇见的根本就不是那个白痴！
徐阮当机立断，扭头就跑。而脚底下传来“啪叽啪叽”的黏腻声响，仿佛她正奔跑在一片潮湿的泥地上，泥泞与她的鞋底相连。
她的脚步忽然沉重起来。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她一咬牙扭头，发现“夏仲”仍然贴在她身后，像只早已贴在她身上的鬼魅。
她正要使用道具，头皮却是一麻——她光顾着跑没怎么看脚底，这一心三用瞬间让她吃了苦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节白骨绊倒了她！
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
好吧，好吧。她好像明白为什么桑榆会中招了。也许从一开始，直到离开了篝火，重新来到甬道里，就已经象征着失败了！
她的视线坠入最深沉的黑暗。
但短暂的沉寂之后，她又猛然在疼痛中睁开眼睛，撞上一双半是笑半是悲伤的苍老眼睛。
……
长轮把椅子一转，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行了，进度差不多，你看看你要怎么把论坛黑掉。”
接过电脑使用权的苏语刚刚从长轮的口袋里顺了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此刻被酸得面目狰狞：“你这糖怎么是这个味道的？”
“这季节的草莓本来就酸好吗，你还没付钱呢，这根两块。”
苏语把空荡荡的口袋展现给他看：“别那么小气，就一根糖你卖我两块？”
长轮翻了个白眼：“希望你下次被人占便宜的时候也能说出这种话。”
苏语摆摆手：“一般不会有人占我便宜，想多了。”
她手上随意操控着电脑，把糖嚼碎咽进肚子里。长轮在她身边瞧着，却没看出来什么所以然，实际上苏语的操作就只是哒哒哒地点鼠标进直播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
“最多还有一分钟，你就要被踢出论坛了哦。”
“踢？我踢它还差不多。”苏语点进桑榆早已全黑的直播间，在已经寥寥无几的弹幕下敲字：各位，不用再蹲了哦，这里的主播已经游戏失败阵亡了，接下来不会再有内容更新了。
打完这段字，她复制粘贴，也不管那段内容让她一下子挨了多少质疑和谩骂，她撤出来，进入了下一个直播间。
这是徐阮的直播间。
此刻也是一片刺眼的黑色。
【怎么主播的直播间也黑屏了啊？】
【这场特殊游戏直播都黑屏掉多少个主播了？论坛的系统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徐老师——你看得见吗——】
【前面的别白费力气了，好像真的是出事了，刚刚在隔壁A组看直播，忽然冒出来个人说主播游戏失败嘎了所以没有内容了。】
【你这样说还不如告诉我主播因为玩得太刺激猝死了呢。】
【不是，在隔壁的时候你没听见我们是怎么骂的吗……那个人现在失踪了，我扒了一下主页，感觉像故意来搅浑水的。】
苏语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激烈讨论，分明身处话题中心甚至后台已经开始收到私信，她仍然不慌不忙道：“哎长轮啊，你能不能弄到别人的账号，比如正在直播的？”
“我这电脑里只存了春晖的账号密码。”长轮道，“你要是能问着他要，随便登咯。”
苏语点点头，跳转进春晖的直播间。作为全场唯二开着直播的A组成员，他的直播间视角显示在篝火上，附近陈伟讲故事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里如今只剩下三个人，夏仲也不在。
长轮用手机看的直播，同时实时向苏语转播夏仲的情况：“进洞穴了——嘿，是被那个姓何的挑的刺啊。”
他一边感慨着，一边注意到剩下的那三个人里，只有春晖是常年活跃的人。
出于游戏玩家卓越的认知和推测能力，长轮道：“等会儿，不会这两个人是系统故意安排过来的吧。”
“说不准呢。”苏语没让他自说自话，她似乎在与谁交流，键盘敲得哒哒响，“好了，到手。”
“要着了？他不是还在直播吗？”
“不影响。”苏语道，“很快他也要黑屏了，我只是提前这个节奏而已。”
这般说着，苏语很快切换了账号正常登录，而在登录后，她码了一条帖子，打算将其挂在直播间的最中间。
“实际上，这群家伙做过最错误的时候就是狗急跳墙，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让玩家们更新迭代。”
帖子写完，长轮凑出去看了一眼，差点没被这一眼惊到——苏语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之前游戏失败死亡的主播信息，甚至还有这场游戏失去联系的所有主播信息，复制粘贴般把那些内容全部贴到了帖子上。
随后，她不顾所有人死活地把帖子置顶，当场甩在了直播间正中央。
一般来说，这违背了他们的三条守则，但苏语又并非是游戏玩家，然而在此之前，除却游戏玩家和那些有论坛账号的人，论坛的存在像蒙着一层阴影，寻常人无法窥见。
但苏语却偏生得就是这个意外，这让长轮的好奇心无限增长。同时他也在这一刻感知到一件事——徐阮，桑榆，甚至是夏仲，他们三个人的信息也一并被苏语速递了出去。
包括她说，接下来不久，春晖也一并会下线。
“……按照你的意思，那些黑屏了的玩家，全部都死了？”
“差不多。”苏语的声音失去起伏，“这本身就是一场洗牌游戏，主办方奔着杀人去的，怎么可能让这些人活着？”
“……”
“怎么啦？你觉得不合适？”苏语看着后台信息的不断增长，甚至是不断弹出的红色感叹号警告，这些无实质威胁的东西，都无法将她挂上去的帖子屏蔽。
“我就这么问你一个问题吧。”苏语道，“现在有一个机会，让我们关停一千零一夜，让生活回归成正常人。而代价是它察觉到了我们的行动，并利用人性来驱动所有的参与者进入这最后一场游戏。”
“我们要搞垮它在这个世界上的锚点，因此它也会反抗，将所有进入游戏的人困死或杀死在表世界。”
长轮嘴角抽了抽，最终意识到一个真相：“从你加入这个计划开始，我们就要么生，要么死了。”
“是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博弈从此刻已经开始了。”苏语微微笑起来，“可以让它们瞧瞧，到底是人类作为猎物被完全捕杀，还是它被迫还给所有人……”
“真正的自由。”
……
系统报错传来的时候，春晖已经盯着篝火看了许久。故事已经轮到了他这里，他却久久没有继续往下接。陈伟盯着他看，催促道：“不快点继续吗？”
“稍等。”春晖停过那一阵报错的声响，眼前弹出许多大字号鲜红的提示语句：警告！已严重触犯玩家规则，即将剥夺排行榜名次，即将加入通缉榜！
“我一直在游戏中，什么时候违规了？”
「检测到账号异常发布违规内容，且违规内容系统无法删除，严重触犯玩家规则？」
“我不想和你扯这个，但你明白，我并没有操作我的账号。”
又一连串报错音尖锐无比，几乎是刺穿了他的耳膜。春晖面无表情地等待那阵报错声消失，才朝一直盯着他看的陈伟点头：
“好了，你之前讲到哪里了？”
陈伟的脸色变化一阵，然后神神秘秘道：“不是说只能讲一次吗？不然这游戏也太犯规了，能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挖漏洞。”
“你也知道这个问题？”春晖淡淡开口，“之前你挑刺可是挑得很开心的……算了，我认输。”
他站起身来，倒是不怎么犹豫，这和他之前大相径庭。陈伟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道：
“没办法，我们也想要活着……要不你还是讲一下吧，你们不也是为了那个最终奖励吗，你忽然这样放弃掉……还怪可怕的。”
“这没什么，只是不久之前有人给我捎了条信息……”春晖也从角落里拿起一盏提灯，那里只剩下最后一盏提灯，“而且您怎么肯定我一定会失败呢？难道你们有内幕？”
他这话说得像在开玩笑，陈伟却缩了缩肩膀，反驳道：“你自己拿过来的那本日记不就写着走了的人没回来吗？”
春晖只是盯着他看了一阵，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迈入黑暗中。
春晖忽然放弃，并不是因为谁说服了他，而是那阵报错搅得他头昏脑胀，之前陈伟飞速含糊讲过的故事他确实记不清，倘若随意编造，最终也还是要离开，不如早走一步。离开前他拿走了部分食物，陈伟也不好说什么，目送他离开。
如果他不将自己的账号借出去，系统不那么快找上门，他仍然有自信讲赢陈伟。然而，然而。哪怕他的确非常希望得到这次游戏的胜利，从这场游戏开始，从他在犹疑中交待长轮任务开始，他的路径越走越窄，最后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哪怕他曾经告诉自己只是必要的代价，也仍是会犹豫。
毕竟，一千零一夜带来的痛苦同样无与伦比。说到底，只是因为他们是人这种生物罢了。
期待所有的好事都落到自己头上，期待所有的坏事都滚地远远的，趋利避害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
春晖闭了闭眼，在黑暗中不断往前走，他的手机已经无法登录论坛了，这意味着他的情况开始和徐阮他们同步。
“这条路……”他听见地下河流淌的细碎声响，“是有地下河流经的路，徐阮去找了桑榆，这条路就变成了我来走……”
他很快走到水边，借着提灯的光看向水面。这条河只露出了很小一部分，流速很快，足见其河道复杂度，提灯昏黄破碎的光落在上面，昏黑不见底。
春晖大概测量了一下，大小足够一个人垂直入水。
再向前，不足十米开外，已经没有路可以继续走了。
入水是最危险的选项，春晖试着往回走，但刚刚回头走出几步，一阵剧烈的溺水挣扎声立即传来：
“春晖！李春山！李老板！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这惨叫声混合着溺水的咕噜响，春晖猛然回头去看，在提灯的光照中，他看见一只惨白的手从水里探出来，挣扎着想要够到岸边，但也许是岩石湿滑，他并没有抓住，求救声忽远忽近，在他耳边沉浮。
春晖被这声音钉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他应该立即离开，因为溺水的家伙显然不是真正的人。
可问题是……
这是长轮的声音。
春晖沉默几息，还是没管惨叫声，抬头就往来路处走，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但是，那挣扎的声音一直没有远去，在耳畔不断回响着。
春晖没有回头，闷头往前跑，直到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冰冷的手，那冷刺破了厚重的衣物，仿佛攀附骨髓之上！
“为什么不救我啊……”长轮的声音幽幽，“你以前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你一定是违规了，你一定是……”
有极其冷的风在耳边吹拂。
“没关系，我会带着你找到正确的路的。”
喧腾的地下河，在这一刻碎出无数漆黑的水花。春晖慢慢沉落，随着河流流向而漂浮。
但仍然有声音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呼唤着。
“年……知……年年？桑……知……知年……”
桑知年。
那是谁呢？
——
黑暗。
这似乎成了桑榆前半生感知到的最多的东西。
在深山中抱着膝盖坐在柴房里，那是没有灯光的黑暗；在暴雨中牵着桑池的手不断奔跑在混沌中，那是无法逃脱的黑暗；在加入一千零一夜后，那是死亡亦步亦趋的黑暗。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试图撕扯下衣物生一把火，温暖蜷缩在她身侧的同类人，但那火光太微弱，须臾便熄灭了，至今她仍然在黑暗中行走，从挣扎出泥潭，变成了不断地与死亡拥吻。
管理者那张空白的脸扭曲成漆黑的漩涡，眨眼的瞬间她出现在一辆疾驰的车上，身体疼痛不堪，意识迷离不清。
“老婆，你再撑撑，过了桥就能去看医生了，你再撑撑……”
男人含糊说出这么一段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自己还是安慰她的话，桑榆分辨出他的嗓音里含着哭腔，她想要抬头去看一看他的脸，这具身躯却疲惫疼痛到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不……不！快让让，快让让啊！”
在铺天盖地的雾中，男人终于看见那辆同样飞奔过来的车辆，他不断按着喇叭，但速度太快太快，早已无法避免相撞的事实。
男人绝望地松开了方向盘，扑过来抱住她的身躯。桑榆勉力睁眼，看着他死死把自己护在怀里，那滚烫的眼泪落到她的脸上，烫得她也好想好想哭。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语速飞快，汽车已经开始失控，“老婆，求你一定要活下去，求你了……”
桑榆说不出话，甚至谈不清这到底是女人的情感还是她的——为什么你们都在说对不起呢？桑池也是，你也是，分明……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在那个像火一样温暖的怀抱中，撞击让世界天旋地转。
而等桑榆再度睁眼时，身下是浅水，抬头是无尽的黑暗，只有冷，只剩下冷这一感知在于她抵死缠绵。
我死了吗？桑榆慢慢询问着自己，慢慢从那浅水滩里坐起来，天地昏黑，死寂一片。
她眼前还盘桓着管理员尖锐的话语，游戏失败这几个字就像是她的罪名，它们构筑了一个断头台，要她在陌生的怀抱中被车祸处决。
然而。然而。
她站起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成话的声词，这个世界那么的广袤，让她的声音无限折叠回荡，太缥远，太漫长，她又是否需要在这里度过她余下的岁月？
她奔跑起来，在无尽的黑暗中不停地奔跑，踩得浅水滩哗啦啦响，有风吗？没有。有人吗？没有。她仿佛被天地放逐，与人世失却了所有联系。
终于，她疲惫地停下来，撑着膝盖不住喘息，水中有涟漪，一路走来，水波也渐渐消弭了。
桑榆抬头向上看去，一片虚无。在这里，她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她陷入到漫长的无中，直到呼吸恢复，直到她终于挣脱情绪的溺网，记忆里闪过那风衣的一角，冷清的公共墓地前正在祭拜的女人。
问……问神？
这个词汇突兀地从她的脑海中钻出，像一瞬炸开的烟花。
她想起来一件事，似乎苏语曾经告诉过她，倘若穷途末路，那便试试发出询问吧。
死亡绝不是她如今面对的空无模样，她在这里的存在用数码来解释那便是bug……神，一千零一夜的神，祂会听见吗？我将向祂发问吗？
她的心脏如鼓跳动，绝对安静的环境让她能够很清晰地听见它在耳边不断跳动的声音，
借由此，她想起被跌宕起伏抛之于脑后的计划与肯定，她仍然直愣愣地望着那空无的一片，胸膛剧烈起伏，脚踝埋没在冰冷的浅水中。
开口吧。注定要迎接的死亡，也比如今的境况要好些，她向来敬重生死，憎恶对生命的亵渎。如此，如此……
桑榆再度奔跑了起来，她跑着，听着被她带动的气流，义无反顾，卯足了劲朝着空无大喊:“请回答我——”
“这不是属于我的死亡，我生于羊水，最终也将归于尘泥！请回答我，这无边无尽的虚无，到底象征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