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
朽败。
仿佛林中腐烂的老根。
这是钟黎对素始的第一印象。
怎么会有人老成这样？
零落稀疏的头发，非黑非白，而是枯草一般的死黄。
面皮苍老，暗沉附着其上。
整个身子干枯无比，骨肉嶙峋。
嘴一张，连牙齿都不剩几颗。
这就是被称为大昭朝廷神通第一的神秘素始？
如果光从模样上来，他甚至比不上一个耄耋老人。
若真论拼斗，只怕一个半大的孩子都足以教他做人。
钟黎隔着百丈，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着他。
想要将他看透。
随着素始说出口的话，钟黎心中泛起波澜。
“他见过白止观。”
“他知道我不是白止观。”
“甚至他断定我用出的不是白止观的成名绝技。”
“他究竟是想要靠嘴炮在阵前动摇军心。”
“还是说，他说的就是实情？”
钟黎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十万分好奇。
不由自主与他四目相对。
不料！
眼神接触的那一刹那。
钟黎整个人思维一木。
素始眼中仿佛有着无穷的吸力，如同一个旋涡，将钟黎所有的精气神都卷入其中。
刹那间，钟黎眼前一黑。
丧失了所有知觉。
身体也不受控制，直直向城墙下坠去。
好在风浅浅身法矫健，这才叫钟黎没有落入城外。
再睁开眼。
四周一片虚无。
没有实体，没有气流，没有物质。
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
钟黎整个人就像是被裹在琥珀里的蝴蝶，亿万年年后突然恢复神智。
却只能听，只能看。
安静、窒息、恐怖、绝望、到最后快要发疯。
如同变成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思想的生物，不知自己是谁，分辨不清天地四宇，感受不到时光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
有可能是一万年。
钟黎终于彻底绝望，不再挣扎。
心神一经失守，四周的混沌仿佛闻着血腥味儿的豺狼。
迅速簇拥，包裹而来。
无形的吸力似乎正在拉扯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
钟黎甚至感觉自己会完全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钟黎脑中一点灵光乍起！
duang~~~~~~~
雄浑而浩荡。
那是一声钟响。
回回荡荡，层层叠叠，震得钟黎思维为之一清。
莫名的蓝色荧光从识海的虚无中，铺天盖地地涌来，将钟黎那一点真灵彻底包裹。
一只通体洁白的小貂，双足踏风，欢快地在识海之中游游荡荡。
阿……
阿，阿……
钟黎的真灵化作一个小人，看着头顶仿佛无所不能的小貂。
极为熟悉。
但每每张嘴，偏偏就吐不出它的名字。
阿……
我认识它。
钟黎十分清楚。
它不是小狗，不是小猫，也不是什么小老鼠。
它是一只小貂。
它应该叫做阿……
一根纤长的手指突然轻轻点在钟黎眉心！
散发着幽幽蓝光，羊脂白玉般细腻温柔。
钟黎脑中一震！
如同春风拂雪。
钟黎识海中的混沌迷雾，顿时潮水般急速退却！
一声天籁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丝丝温润的气息。
“阿丘啦。”
“你阿来阿去，莫不是变成了一个小哑巴？”
星芒闪烁。
点点星光游荡汇聚，由指尖一点点成型。
灿如星芒，皎如泠月。
带着浅笑的绝美容颜，由浅及深，出现在钟黎面前。
钟黎灵魂都在微微颤抖。
刹那间天清地明，还复真我！
“师姐！！！”
钟黎再也不能自已，一把抱住了她。
师姐眉眼一弯，笑得更加灿烂。
嘴上却道：
“阿黎，你多久没洗澡啦。”
钟黎不管，手上更用力了些：
“不过一缕真灵，哪里有半点污秽，师姐你不能嫌弃我！”
师姐抬起手，拍了拍钟黎后背。
“傻阿黎，说什么话，师姐又怎么会嫌弃你。”
“却是四年不见，师姐想你想得深切。”
钟黎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这张汇聚天地灵气的无瑕脸庞。
“师姐，我也想你……”
师姐“哼”一声：
“你这个傻小子，连自己都记不得，如何能记得师姐？”
钟黎急忙道：
“就算我忘了自己，也决计不敢忘记师姐！”
师姐噗嗤一笑，伸手揉了揉钟黎的脸蛋：
“知道啦，就算是假话，师姐听了心中也欢喜。”
“不会有假，怎会有假？”
钟黎连忙摇头：
“不过我怎会……”
钟黎脑中的记忆，一页一页，如书本一样迅速翻阅。
张大彪如同发狂了一般，以三丈之身，在金船甲板上将手中大刀挥得四面生风。
顾寒城拖着残躯，与雷万泽激战，打得天昏地暗。
元柔和秦桃儿浑身被风劲紧锁，不能动弹分毫，却不顾安危，紧盯自己，面容急切。
阿酥……
挡在自己身前，喷着鲜血砸入船舷。
死于非命。
尹长卿……
哦不。
是白止观！
从相见之初就一直在隐藏身份，隐瞒目的，愚弄自己的白止观！
不但以一路走来情如一家人的他们，来作为要挟，逼迫自己。
甚至不顾诺言，在自己放弃抵抗的那一刹那，以八劫之力将自己重创。
他为何如此……
他怎能如此！！！
就算这一路上的种种都是假的。
难道他真的没有心吗！
钟黎想到此处，浑身上下气血沸腾。
双目也变得赤红，滔天的不解和怒意仿佛倾尽四海之水，也难以洗刷干净！
“阿黎……”
师姐轻轻一叹，却仿佛一记警钟，炸响在钟黎心头。
钟黎顿时回过神来，身体也恢复正常……
“我……”
师姐颇为心疼。
她轻抚钟黎脸颊，眉眼一簇，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没了丝毫色彩：
“你说你想下山，看这世间沉浮，四海沧桑。”
“我爱你疼你，总不能束你自由。”
“见你有了一群朋友，师姐也替你欢喜。”
“可瞧见你现在的模样，师姐也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世间最难测，莫过人心。”
“你聪明，果敢，真诚，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都是你独一无二的优点，却又是最容易被他人利用的弱点。”
“师姐竟然也不知，当初任你下山是对是错……”
钟黎有些羞赧：“师姐你莫要自责，到底是阿黎辜负了你的教导……”
师姐微微摇头：
“你是我的师弟，实力虽然极为一般，却也是天下地上独一无二。”
“就算是那糟老头子想要杀你，也比登天还要难上万分。”
“只是，比起死，有更多摧毁你的办法。”
“你重情重义，于他而言，这就是你致命的弱点。”
“摧毁你的道心，就是战胜你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
“所以师姐不得以才封你记忆。”
“以免你意志消沉，道心沉沦，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