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也不是起不来。早点睡就好了！”冯燕掀开菜罩子，转身去厨房盛饭。
周知春还没有起。周敏坐在餐桌边发呆，人醒了，魂不在。
餐桌上一盘盐菜毛豆，一小碗酸豆角。周敏盯着酸豆角，尽管过去了很多年，可想起学校食堂的酸笋酸豆角还是让人流口水。配白粥她可以喝两大碗，如果再加一块玫瑰腐乳，喝三碗也没问题。
“去把鸡蛋拿过来！”冯燕一手端着一盆红薯和玉米，一手端着小碗泡饭。
周敏机械地起身，从煮蛋器取出三颗鸡蛋。周知春不爱吃白煮蛋，通常都是煮两颗，而且冯燕平常如果蒸红薯玉米这些，鸡蛋都是一起蒸。今天有点反常。
“怎么没有和红薯一起蒸啊？”周敏用盘子装好鸡蛋放到餐桌上。
“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鸡蛋都拿出来放在了旁边，结果转身拿个东西就忘了放。”冯燕舀了一勺盐菜毛豆到碗里，“刷牙吃饭！一会没事和我去买菜。”
缓慢刷牙的3分钟里，周敏的大脑也在缓慢加载程式，直到用毛巾擦干脸才完全开机。
父母年纪大了，她也不小了。父母养她长大，可是她好像并没有为父母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父母真的开心，同时又不委屈自己。
很有些时候，周敏想逃离他们。周敏想，如果她不是独生子女，如果当时弟弟能顺利出生，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同。那个夭折在21周的弟弟，是街道办工作人员要完成的任务，是周敏奶奶嘴边念叨的“可惜了”，是冯燕绑着头巾没有血色的脸，是三年级周敏心里第一次产生的恨和看到住院的冯燕无法忍住的眼泪……如果弟弟顺利出生，冯燕的健康状况会更好一些，周知春的爱也可以有所寄托——有个男孩子，家里便多一根支柱，同时也少一根刺。
周敏再次坐到餐桌旁，盘子里的三个白煮蛋都剥好了壳。冯燕在厨房里收拾。周敏选了一个大碗盛泡饭，舀了两勺酸豆角，又从冰箱里取了茶油腐乳。
“妈，这个碗缺口了。”周敏的嘴角被割了一下，轻微刺痛，没有破皮。“你们别用了。”
“前两天手滑磕了一下。没事，还能装装菜。”冯燕收拾完厨房，又拿着抹布擦餐桌。
没有人催周敏，可是看到冯燕擦桌子，她下意识地加快了扒饭的速度，最后又塞了小半勺酸豆角和半个红薯。
冯燕也好，周知春也好，总是很着急的样子。有时候明明要一起出门，周知春收拾好后，偏要先下楼，在楼下等。在家吃火锅，除了牛羊肉，冯燕总是等不及要把所有东西一起下锅煮，最后变成一锅水煮。有时因为一下子吃不完，煮得久了又变成乱炖。
天气预报说有小雨，周敏放弃长裙，换了一条膝盖上的牛仔半身裙配墨绿短袖。周敏收拾好出来时，冯燕站在玄关看手机。
“走吧！”冯燕放下手机，拿起玄关柜上的两个环保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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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你二叔要来家里吃饭。”冯燕心里琢磨着中午吃什么，“你想吃什么？糖醋排骨？”
“二叔来家里是有什么事么？”周敏问。
冯燕摇头说：“不晓得。你爸爸前些天给他打过电话，他在广州。估计是刚回来。”
“哦。二叔喜欢炒花生米。我中午想吃拍黄瓜。”
周敏走到菜摊前，看到大红的西红柿，又想吃糖拌西红柿，可是老有人和她说西红柿和黄瓜不能一次吃，说是黄瓜里面有一种酶会分解西红柿里的维生素c。如果是这样，就不要那些维生素c又有什么不可以。再说了，黄瓜自己还有维生素c！
周敏拿起西红柿闻，挑三个才拣到一个。冯燕嫌她慢，三下五除二挑了五个，又挑了三条茄子和两根黄瓜。
“这种带刺的，掂量起来压手的好，颜色也要看。”冯燕准备付钱，周敏又学着冯燕的样子挑了两根黄瓜放进去。
以前学校的小超市有个广东来的姑娘，在超市水果摊里面加入了黄瓜和西红柿。如果买黄瓜，还能现场帮洗帮削皮，直接拿食品袋装着当水果吃。现在想起来，大学的夏天都是清新的黄瓜味。
“可以帮忙洗一下么？”周敏问老板娘。老板娘没有听到。冯燕阻止周敏继续问。冯燕的理由是菜摊旁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看见其他的水，即使真有，卫生条件也堪忧。
“回家洗。”冯燕已经转到下一个摊子，“吃生菜还是油麦菜？”周敏张了张嘴，想选韭菜花。
冯燕没有听到回答，直接选了生菜。
周敏上手挑了两条苦瓜，她想吃苦瓜炒蛋。等冯燕选好菜，看见袋子里苦瓜，直接拿了出来，又重新挑了两条。
“这种纹路宽的更嫩，颜色要挑淡一点的，选这种宽一点胖一点的。”周敏用“哦”表示知道。
旁边五十多岁的大妈投来异样的眼光，仿佛在说“这么大个人连菜都不会买”。
只要在父母身边一天，她永远都无法长大。周敏内心想一直做小朋友，可实际上她又迫切需要长大。
回到家，周知新已经在餐桌边和周知春聊天。周知春在吃泡饭，餐桌上的白煮蛋没有动。周敏叫了一声二叔。周知新回头笑了笑，没有像其他长辈一样张口就来“谈朋友了没有啊”。
冯燕从冰箱里拿出苹果和葡萄，周敏顺势接过，尽量远离问题中心。
微信消息提示音连着响了三下。周敏从牛仔裙口袋掏出手机，是美少女和辣妈群的消息。
清如许：怪热的，要不要吹吹水，喝个下午茶？
闵闵：我看行。
西岭雪：我也行。
朕出宫了：准了。
清如许：老地方。
西岭雪：老时间。
闵闵：迟到发红包。
朕出宫了：一分钟100块。
清如许：啧，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缺钱！
洗完葡萄，切好苹果，周敏才想起要穿围裙——假装在厨房很忙的样子，送完水果，她继续回厨房洗黄瓜。
“妈，还有哪些菜要洗？”
冯燕把茄子、生菜和西红柿递给周敏说：“洗完这些，就出去吧。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又一次被嫌弃。每当这时候周敏就想问一句：“嫌我不会做事的人是谁？嫌我懒的人是谁？不让我做事的又是谁？”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这个环境，年轻人也难！”
周敏从厨房出来，正好听到周知春的这一句。如果是平常，她估计会因为周老爷子的理解而感动。可是，她深知，周老爷子这话具有针对性，对人不对事。
“在深圳更难！房价那么高！”
周敏猜想是在说他堂弟周晓川买房子的事。她假装去洗手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就在她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听见周知春说他的小公寓，公摊大，面积小，贷款利息高。
没错，都是事实。可好的方面呢？自从周知春把重心从生意转向家庭后，总是能听到他的担忧和烦恼，遇事只说弊，好的完全不提。
午饭的气氛，和周敏料想得差不多。周知春从世界说到国家，说社会大环境不好，说年轻人就业难，说小孩子沉迷手机……周敏坚持到收碗。洗完锅碗瓢盆立马撤退。
2点36分，周敏在咖啡馆拍了一张自拍发到群里。
朕出宫了：坐等今日红包。
清如许：啧，我也想给你，可是我还有一刻钟就到了。
闵闵：啊啊啊……这么拼？还不到三点，你们为啥这么早到？
朕出宫了：西玲呢？
西岭雪：刚给包子换好衣服。我们马上出发。
朕出宫了：红包难赚哦！
2点51分，许如清准时到达。
“刘师傅点很准啊！”周敏给许如清倒了一杯柠檬水。
“不是刘天明！”许如清摘下墨镜，“他陪她妈去了。上午她妈突然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催生。烦人！”
“巧了，上午家里也来了亲戚。倒是没有催婚，只是委婉地说有几个不错的男生，让我多认识新朋友。”周敏看着窗外等车的情侣，“我当时说已经有朋友介绍了，有在约见面。要不你也试试，就说有在努力制造了？”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许如清看到男生给女生打伞遮阳，“如果没有这个女生，你说那个男生会不会打伞？”周敏摇头。
“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喜欢小孩，也不打算要小孩。这是我心里的钉子，但不是刘天明的。刘天明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不要，只是说随我高兴。”许如清扫桌上的二维码，点了一杯手冲咖啡和两份抹茶蛋糕，“如果他想要小孩，那就不好办了。”
蛋糕都是现成的，服务生把蛋糕分别放到周敏和许如清面前。“今天先暂停养生！也别想装修费！请你吃。”许如清用勺子刮着蛋糕表面的抹茶粉，“你说我是离呢还是离呢？”周敏刚拿起勺子想吃一口，瞬间愣住。
“你这蛋糕还让不让人吃？！佛曰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施主要珍惜眼前的缘分！”周敏知道许如清能问出这话，肯定已经思虑很久。她是认真的。如果眼下刘天明不能说服他的家人，平衡好双方关系，那么分开是迟早的事。
“善人结善缘。老衲看施主福缘深厚，经得住苦修得了心。尽管偶逢崎岖，偶遇荆棘，但心神定总能遇贵人。阿弥陀佛！施主定能逢凶化吉。”周敏把手腕的手串挂在拇指上，行单手合十礼。
“啧，那借您吉言！”许如清把周敏面前的蛋糕拉回去，“师傅，这里面有鸡蛋，我给您换个素的吧！”
“呵，佛心之辽阔胜过旷野，包含宇宙万物，小小鸡蛋算什么？”周敏把抹茶蛋糕拿回来，狠狠地吃了一大口。
“真有你的！”许如清把刮下的抹茶粉放到咖啡里，端起来喝了一口。
“您这么财大气粗的人，和店员要一点抹茶粉行么？”周敏看了摇头，“白瞎了手冲。”
“如果和服务员说加抹茶粉，她会觉得我不懂她的手冲甚至是侮辱她；如果单要一小碟抹茶粉，她极有可能自作主张在蛋糕上额外多加抹茶粉；如果她碰巧看见我用蛋糕上的抹茶粉调手冲，最多觉得我品味奇葩，也有可能觉得我是个好奇宝宝……再说了，她不一定会看到。”许如清又喝了一口，“给生活加点绿，果然万物都清新起来。”
“真的是……想好多！你还是少吃点吧！”周敏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句话：人之所以生病，多数是因为吃多了！
周敏看向窗外，闵蓉蓉在刘达的搀扶下正走过来。
“皇后娘娘，今天来早了！”许如清指了指手机，距离三点一刻还有五分钟，“看来今天周敏是抢不到红包了！”
刘达打个照面后知趣地撤退了。
“西玲呢？”闵蓉蓉坐下，扫码，点蛋糕，一气呵成。除去上次意外事件，梁西玲最迟到达记录是3点14分，最早到达记录是3点02分。
“来，玩100块钱的，猜时间！我猜3点13分。”许如清拿出一张红票子，用水牌压着，“给你致富的机会，你要把握住啊！”
周敏抽了一张纸巾，对折撕开，在其中一半上写下100和迟到。
“不好意思，现金不够！蓉蓉，参与下么？”说着举起另一半纸巾。
闵蓉蓉点头说写三点一刻，她身上除了手机啥也没有。
三点一刻，梁西玲没有出现。
闵蓉蓉想着梁西玲带着包子肯定早到不了，但她不是轻易会迟到的人。周敏想着梁西玲带着包子，就算她不想迟到，可孩子这个未知数谁知道呢？
周敏取走水牌下的红票子，转头问闵蓉蓉：“微信还是支付宝？”
三点半，梁西玲依然没有出现。周敏有不好的预感。打梁西玲的电话，第一次忙线，第二次被挂断。
周敏找出林绘佳的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听。“佳佳，你和你表姐在一起么？”
“周敏姐，表姐在楼上，舅妈家。我和包子在一起。”林绘佳捂着电话小声说，“表姐夫的妈妈来了，在楼上闹。表姐刚上楼一会儿。表姐夫还没到。”
“好，我知道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周敏挂断电话，“西玲来不了了。马利群他妈在方女士家闹腾。”
“这个世界公平又不公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真的，可有的家里还有很多刺、钉子，甚至刀子！”许如清看着杯子里的咖啡，明明闻起来那么香，喝起来却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