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栏杆，林楠一眼就看见了林羽，头发凌乱，眼眶通红，嘴上干裂起皮，看上去状态十分糟糕。
他看见林楠，猛的扑上去，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哥，你终于来了，你快救救我，救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
林楠看着他可怜不堪的样子，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
从看到那两份亲子鉴定报告开始，他感觉自己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的混乱。
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面对林羽。
他推开他抓住自己衣服求救的手，半垂下眼眸，没有看他的眼睛，许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
“周泽楷那边提供了照片，录音，口供，人证物证俱全，今天律师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羽自从进了拘留所，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心底就盼着他哥和爸妈来救他。
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哥哥，结果他竟然是这个态度，他整个人都傻了，慌得六神无主，去抓林楠的手:
“哥，我是小羽啊，你是你弟弟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你快救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都是……都是那个方昭旬害了我，你要替我报仇。”
前面林楠脸色还好，听到方昭旬的名字，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
他一根一根掰开林羽握住他的手指，幽幽道:
“你知道吗，你口中的方昭旬，你一直处处刁难他陷害他，甚至找人泼硫酸想毁了他的脸，他应该姓林，是我的亲弟弟。”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林羽一愣，继而大声咆哮，声嘶力竭地吼起来:“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是他骗了你们，他故意报复我！哥，你不要相信他，你不要信他……”
林楠手有些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没有点燃，只是捏在两指之间，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鉴定结果是我和父亲背着他偷偷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骗我们什么？”
看着林羽失魂落魄的样子，林楠也觉得这一切荒唐又可笑。
他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看着林羽，平静道:“这是我给你请的律师，你把你做过的错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后面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你在里面好好改造，等你刑满出来，我送你出国，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你今天走到这不可挽回的一步，跟我的纵容有很大的关系，是我错了……”
林楠说完这一切，直接起身离开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林羽声嘶力竭的哭声，脚步一顿，但没停，一直往外走，没有回头。
边往外走，他边想，那份关于方昭旬的生平资料。
他曾经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俯视这个人蝼蚁般挣扎的凄惨人生，试图在其中找到他的弱点和软肋，用最不屑的话，去侮辱他，给自己以为的“弟弟”出气。
资料上写他的养父进过监狱，有长期暴力倾向，写他困顿穷苦辗转于各个便宜廉价出租屋的童年。
写他努力学习成绩优异终于考上梦寐以求的医学院却因为养母生病被迫退学，写他被公司针对被逼着签天价赔偿合同被迫去陪酒……
那些当初他一目十行，草草扫过的几行字。
终于在今天，变成无数把利箭，以另一种方式，穿透了林楠的心脏，令他痛不欲生。
……
……
商洛坐在车里，看着拦在车前面，面容憔悴，眼眶通红的女人。
脑子里一道惊雷劈过，没有缘由，但他第一反应就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方昭旬的亲生母亲，来找他了。
周泽凯给他安排的司机有些奇怪的回头看他:
“方先生，你认识这位女士吗？她这样拦在车面前不动很危险的。”
商洛没有讲话。
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和对面的女人面对面的站在一起。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珍珠旗袍，留着长发，弯弯的眉毛，虽然岁月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不少痕迹。
但完全无损她的美丽。
她站在商洛的面前，迟疑了半天，才有些笨拙的开口。
“不好意思，我刚刚不小心脚崴了，能请你帮帮我，扶我去那边花台坐一坐吗？”
这真是一个蹩脚又拙劣的借口。
商洛暗暗吐槽，却唇角弯起，很温柔地回答道:
“好啊，小心一点，我扶您过去吧。”
在他的手摸到对方手臂上那一刹那，他感觉到对面的女人身体轻颤了一下。
她眼角的眼泪似乎下一秒就要砸下来。
“谢谢你啊，小朋友，你多大啊，还在念书吗？”
等两人在花坛坐下，她怔怔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二十二了，本来在念书的，后来出了一点事，就没有念了。”商洛中规中矩地回答。
“……为什么会退学呢，家里出事了吗？”沈静秋迟疑了一秒，还是开口问道。
其实昨晚她已经把方昭旬从小到大的所有资料信息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字都在她的脑子里，可是她现在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从医学院退学，因为他的养母生病了，他四处打工，却还是付不起高昂的医药费。
为了赚钱，他被迫进了娱乐圈，结果没背景没资源，性格阴郁得罪了不少人，受了很多委屈和折磨。
在看到那份亲子鉴定报告之前，方昭旬三个字对她来讲，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但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办法平静地对待他身上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
商洛似乎有些为难，以沉默的方式代替了回答。
沈静秋也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不妥之处，对于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她显得太冒昧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抹微笑，看着他的脸问道:“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你头发颜色真漂亮，性格也很好，阿姨有一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看到你，我就想到了他，所以话多了一点，你别介意……”
商洛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他又低头看了看女人旗袍掩饰下，有些红肿的脚踝。
皱了皱眉，温声道:“穿高跟鞋很容易不小心扭到，你这个看起来有点严重。”
“你等等，我去对面超市买瓶冰的矿泉水过来，消肿效果很好的。”
“……好，我等你。”
沈静秋声音有些嘶哑，说完这句话，就紧紧闭上嘴巴不再开口，她怕自己一张嘴，哭腔就忍不住了。
商洛快步朝对面走过去，对于林羽的家人会来找自己这件事，他其实很早就有心理准备。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的力量，竟然这么强大。
面对看着他，一直苦苦强忍泪水的亲生母亲。
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掰成了两半，心脏在隐隐作痛。
成为方昭旬后，他也经常会抽时间去看留在医院的养母。
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无声无息。
但商洛隔着窗户看见她，就有一种心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和刚刚面对那个女人的感觉又不一样。
等到商洛从对面超市把水买回来，沈静秋还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向她跑过来的少年。
阳光在他的身下落下一层金色的光辉。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幼年的方昭旬笑着向她跑过来。
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她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那个保姆一念之差要换掉她和她的孩子。
为什么明明换掉了，又不肯好好带他，要把他丢弃在福利院，让他被那样一对夫妻捡回家。
让他的整个童年都充斥着贫穷和暴力的阴影。
除开出道这两年，方昭旬留下的信息实在太少太少，除开入学时的证件照，她和丈夫甚至找不到一张他童年时期的照片。
然而摊上那样的养父，以沈静秋的成长环境，她根本无法想象，小时候的方昭旬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的。
她也不敢想象，一闭上眼睛，就是各种各样的噩梦。
梦见幼年的方昭旬被毒打之后，浑身是伤，缩在出租屋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多想，多想隔着漫长的时空抱抱他。
他们全家把林羽宠上天，从小给予他最优越的物质条件和教育条件。
他小学时寒假就可以到瑞士滑雪，环游整个欧洲，钢琴和马术课从没有落下过，小时候调皮从滑梯上摔下来，手磕破了一点皮，她都心疼的不行。
可这么多的爱，这么多陪伴，她却没有办法分享给幼年的方昭旬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她没有在方昭旬生病的时候，陪在身边照顾过他，没有送他上过幼儿园，没有辅导他的功课，没有倾听过他的烦恼，没有经历过他青春期的叛逆，没有和他拍过哪怕一张照片。
她不了解他的人生，不知道他爱不爱吃青椒，会不会讨厌蔬菜，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理想是什么，身边的朋友都是谁，性格是乐观开朗，还是温柔内敛？
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却根本不认识她。
沈静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捂着脸蹲下去，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看着她这个样子，商洛的脚仿佛被钉在原地。
半晌，他手中的矿泉水瓶摔在地上。
冥冥之中，真正的方昭旬的灵魂仿佛在看着这一切。
他控制着这具身体的手脚，一步步艰涩地走近沈静秋。
走到她面前，脱力般跪下，用衣袖替她擦了擦眼泪。
哑声道:“别哭了，你是我的母亲吗，你来找我了对吗？”
对面的女人一把抱住了他，她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肩膀。
“……小旬，我是妈妈啊。”她哭着喊他的名字。
商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痛疼蔓延到指尖。
他有些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意料之外摸到一脸冰冷的水渍。
两人维持着这个跨越了二十二年的拥抱很久很久，久到几乎天荒地老。
沈静秋恨不得把这些年所有对于方昭旬的亏欠都放在这一个拥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