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里吹了好一会儿北风，应疏月数出了前院偏厅外那棵海棠含了八十七个粉红花苞。
回头才见骄矜公子款款出来，陪纪寒舟用了早饭后又盯着他把药喝了。
怕他阅卷无聊，应疏月把那点墨如雪亲授的文雅技艺搜刮出来，与他添点情趣。
琴、棋、书、画、舞……
棋没学到墨如雪三成精髓，导致每次跟纪寒舟对弈都是手下败将，偶尔赢上一次可能都是他放了水。
书、画方面还未一起探讨过，不知对方深浅。
舞蹈不会，舞剑也不是现下场合该有的娱乐；剩下只有琴这一项了。
想到几月前他抚琴的模样颇有造诣，府上应当是置有琴之一物的，一问之下果然如她所想。
在等下人搬来琴的时间里，应疏月闲闲席坐他办公的矮案旁，因为烧了地龙的缘故，整间敞厅都散发着暖和干燥的气息，座下锦垫暖暖的，木铺的地板摸起来微微烫手，很舒服。
纪寒舟对她的存在一点不见外，不仅不见外，还使唤得异常自然。
好比眼下他刚看完一卷刑部的案子，脖子都不动一动大手就递到了应疏月面前。
看着手边堆成小山的待阅案件，应疏月适时会意，拿过一卷放进他手里。
如果不是叫御史台的人把他要复阅读卷宗搬来府上，应疏月都没有机会得见他处理公务的样子。
他阅览公文的速度很快，深邃长眸顺字迹上下一扫，十行过去了。看似敷衍，却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稳执紫毫蘸墨，圈注、批点出一些细微不妥处。
看完递给左手边研墨的小乙晾干墨迹，再卷好码齐，收入书箱，待批完所有，御史台的书吏自会来抬走。
应疏月曲肘靠在案沿，习惯性地半支着下颌，痴痴看他问：“樛安经常都要看这么多公文？累吗？”
纪寒舟没去注意书案边的姑娘正满眼桃色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仍旧极认真地扫描手中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的小字：
“从前我只喜欢玩，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才学。相比起来大哥更适合入仕，他也确实做到了。只是后来你也知道……
虽说当时不爱学，但大哥他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我都会看一遍，当时没想太多，只是单纯的赶一赶他的脚步，在父母亲面前表现多几分学识，不至于次次都被说得一无是处。
如何也想不到曾经随便听来看来的那点知识会让我走上这样一条路！是不是很讽刺？如果我们家活下来的是大哥，他一定做得比我好！”
一旁研墨的小乙插嘴道：“才不是呢！二公子年少时是要比大公子顽皮些，可也是非常聪明的，想学什么都是看一遍就会了。不过是大公子温柔，大家自然就觉得大公子更好亲近，说他好最多。”
“我年少时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就多嘴！”纪寒舟并不生气地反斥插嘴的人。
小乙默不作声，低头整理起了文书。应疏月及时帮他说话：“樛安又才多大，何故装起了老成？不过嘛，我也觉得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没有过人天赋，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阿月这是在夸我吗？”纪寒舟侧头望向她道。
应疏月眼角眨动一下，目光如电耀过去，莞尔一笑：“仰慕你。”
脸上朵朵桃花刹那间绽放，纪寒舟无声笑了，转过脸去继续批阅。想着想着的又笑起来，双肩微颤。
旁边的小乙听见这种坦坦荡荡的告白话语，害羞地将头垂得更低，有种想扒开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应疏月也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心里有着无数闹腾的小心思，偏他认真做事时更又发散出特别吸引人的气质，实在撩人得紧，忍不住想调戏一番。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
搬琴的人来了，放置好又出去。
“樛安想听什么？”应疏月起身席坐到琴桌后，双手按在弦上，双目微阖，似在与生疏多年的老朋友熟络感情。
近三年了，她都不愿去触碰过于安逸的生活，她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密闭的箱子里，让神经始终紧绷着，这些闲情逸致她不配拥有，不该拥有。
然而坐在面前那个男子他值得。
她可以为他改变，让他寂寞孤苦的生活多一些来自她的抚慰。
纪寒舟温温说道：“我更想知道阿月喜欢的曲子是什么样的。”
想了想应疏月说：“师父曾教过一首《青瑶岭》，曲风清净舒心，我觉得特别适合当下。”
应疏月轻舒一口气，随后拨动琴弦，动作轻漫，悠然的乐声自她指间流淌而出，轻柔如春日和煦，让人心神俱暖；又似深涧幽泉，泠泠潺潺，闻之有种穿透肉身的清凉，身心里的污浊仿佛被洗涤、被升华……
直击灵魂的声音层层叠叠而出，回荡在宽敞的雅厅里，绕梁越瓦，飘然出窗，传到隔壁院墨如雪耳朵里。
此刻的他正被柏芨绕得头晕，不为其他，就是上下左右将他瞧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柏芨啧啧感叹：“阿姐师父，您怎么长的呀？生得这样美！以前阿姐说她师父什么都是天下第一我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今日没有暖阳，府中下人侍候墨如雪起床后，便一直坐在靠窗的雕栏木榻上自弈。漫长的人生里，他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
带应疏月在身边那几年，除了饮茶自弈还可以捉弄捉弄自己家那小徒弟，如今再回到她身边，她已有了心上人，还为心上人弹奏那曲他创作的曲子。
听着隔院飘来的清幽琴声，墨如雪感觉好像又回到遇见小徒弟前的日子了，空寂，冷寞。
除了饮茶自弈，没有让他提得起兴致的事。
放在以前，墨如雪是不喜欢有人在耳边聒噪的，今天这小姑娘似乎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她说我都好？”
柏芨说：“对呀。阿姐把您夸得像神仙一样。”
墨如雪脸上浮起淡之又淡的一丝笑意，看着面前灵动的少女，再看自己活动艰难的腿脚，很快又冷了脸。
以致那抹欣悦无人察觉。
听少女又说：“听说您被人用过奇怪的毒，清干净了吗？我懂一点岐黄之术，我帮你瞧瞧。”
柏芨话没说完就要上手，墨如雪唰一下抽走手腕：“无大碍。”
被他拒绝后，柏芨嘟起小嘴：“阿姐师父您别这么小气嘛，我听阿姐说您身上的毒是殇南王后给刮的，我对毒理特别感兴趣，就很好奇您中的毒是什么样的，也想知道那个殇南王后的手法有什么奇妙之处？
您给我看看，我讲故事给您听好不好？您一个人住这么宽屋子，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多无聊是不是？”
墨如雪沉默了许久，缓缓伸出手靠在棋枰上。
润白如玉的手呈现在眼前，灵动的姑娘登时郑重了起来，觉得眼前俊美的男子有不可侵犯的圣洁，她特地掏出块锦帕盖在墨如雪腕上才切他脉。
可见柏芨面上表情逐渐凝重，频频抬眸去看墨如雪，如此几遍，她忍不住问：“阿姐师父……我能问您年庚有几吗？”
“双甲又四。”
“啊！”柏芨惊得下巴脱臼。“一甲子是六十年，双甲子就是一百二十年，又四。请问您还是人吗？”
这句听起来像骂人的话并没有在墨如雪心里激起半丝波澜，违背自然法则存在的他虽无视这些惊讶，却也不愿他人对他指指点点，不管是样貌还是年龄。
所以几十年来他都更愿意隐居深山，一个人落个耳根清净，心怀自在。
现如今他似乎又不在意他人指点了，仿若秋枝上摇摆的唯一一片黄叶，谁都走了，唯剩他久久不落，只能苦苦等待一阵大风刮来，送它去远方。
震惊之余，柏芨又认真起来，神色再次凝重：“阿姐师父，你知道自己情况吗？”
墨如雪眼里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讶异，这么隐秘的脉都能被一个小姑娘探到！浅淡说了句：“足够了。”
他的身子确实有在恢复，今日勉强能说五字，只是他没想到最深层的情况能被眼前这小姑娘号出来。
寿岁终有尽头，他从未想过贪生，只是他还不想让应疏月现在就知道他时间其实不多了。
那傻徒弟历经生死才把他从祭云宫救出来，满心欢喜地常陪在身边，现在告诉她这些，只会让她平添忧愁，少得许多快乐。
为了不让应疏月发现此事，最近他都没让她摸过脉，即使知道她可能都摸不出来脉象异常。
“知便知了，切勿妄言。”墨如雪说。
冷然低沉的嗓音里揉杂不容反驳的严肃，柏芨想都不想即刻点头。
她所有心思全在墨如雪中过的毒上，凭她一顿死缠硬磨，好容易才说动墨如雪给她看背脊上的伤。
他能答应完全看在这姑娘眼神干净，醉心医毒。当柏芨看见他后背脊柱间长长一条像蜈蚣一样的缝痕时，心里一惊：“从脊骨解毒？闻所未闻啊！”
墨如雪提示她：“内力。”
“内力？”柏芨恍然大悟，“这个殇南王后好厉害！身份尊贵，又能解奇毒，还会武功。”
合上衣裳墨如雪说：“难得平凡。”
柏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坐回榻上，双手躲进长袄里，暗自摩挲系在左手腕上那枚月牙坠子，心情沉郁了。
“你在想人。”墨如雪直言。
柏芨也不避谈，提起墨如雪煨滚的水泡起茶来，一人一杯，慢呷慢谈，把自己的经历都讲给简言意赅，面无表情的百岁美人听。
算是兑现了她说要陪墨如雪说话，驱散他乏闷无聊的诺言。
墨如雪下着自己的棋，喝着自己的茶，听到某一要处便会吐出几个字点评。
说到最让柏芨难释怀的关于与南沨的那点浅薄的情意时，她的侃侃而谈荡然无存，变得卑微。
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说他身份如何高贵，母亲如何厉害，不仅什么都会，还是国教神女……
她一个大将军的独女大概率抓不住那棵青枝。
墨如雪不冷不热送她一句：“奔赴或有憾，不逐更无果。”
听此一句，柏芨豁然敞亮了许多，觉得阿姐这个师父才是真明白人，比她那一盆盆浇头的冷水让人舒服。
一聊就到了老晌午，下人来唤用饭时，她殷勤地服侍墨如雪坐上素车，推他去吃饭。
刚吃到一半，就听府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说话声，像是应疏月和流云。
急切的一声“驾”过后，嘚嘚马蹄声渐去渐远。
流云匆匆跑进院找到柏芨说：“大小姐随我去一下纪府。”